(楔子)
    “狸子的价值,不在于它的毛色,它的血统,更不在于它能不能捕鼠,而在于它通人性。”魏四一面慢条斯理地侃侃而谈,一面抚弄着案上黑黄相间的杂品狸子,后者眯起眼睛,惬意地“喵喵”叫了两声,“名贵的狸子有价,但一只与你投缘相合的狸子,却是千金难买。”
    魏四举起一只手:“你要理能解他,”他又举起一只手,“它也要能理解你,”最后他把两只柴火一样的手在听众面前晃了晃,“这就很不容易。”
    听众却早已对他的长篇大论失去了耐心:“那这只猫你到底卖不卖?”
    魏四笑嘻嘻地看着听众,他的表情简直比猫还要奸滑:“卖,当然卖。”
    银货两讫之后,魏四把杂色狸子交到买家手里:“它叫狸奴,相信我,你们两个一定很合得来。”
    狸奴臭着脸看都懒得看新主人一眼,后者也觉得这只猫自己从心里喜欢不起来,但是钱已经付了,魏四从来不退货。他苦笑着抓了抓杂色畜牲的脊背,试了几次也没能把“狸奴”这么个亲昵的名字交出口:“要不这样吧,从现在起,你就叫白倌算了。”
    (第一章)
    《异客图》里是这么记载它的:它驾着骨制船,来自不知名的海外。它于一个不可说的日子,登陆了一处被遗忘的滩涂,海洋因为他的出现仓皇失色。后来的日子蛮人都像敬畏海洋一样敬畏着它……
    (分割线)
    当小船悄悄驶离墨舟的时候,后者正要启航。
    小船上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胖子,此刻正抖着两腮的肥肉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的对面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为了抵御猛烈的海风,少女全身都裹在黑色大裘里。看她单薄的样子,像是稍微颠簸一下就会翻进海中。
    海面和天空都泛着黯淡的青灰色,像是遥遥相对的两潭浑水,肮脏的泡沫漂浮在海面上,随着波涛聚散无常。成百上千只海鸥聚集在阴郁的天幕下盘旋,它们杂乱尖锐的叫声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悲戚的仪式感,让胖子想起他故乡的巫女们,在那些古老祭祀中合唱的歌谣。
    远处的码头,两名大汉抬着一个辇子踏上跳板,辇子上的东西被五彩锦缎盖得密不透风,乍一看像是顽石。一阵风掀起锦缎一角,露出下面的一只人手,手上还有未拭干的血迹。锦缎下的东西笨拙地扭了一扭身子,那丑陋的模样活像困在茧中的一只蠕虫。
    混浊的海水不安地翻滚着,像是一锅正在逐渐沸腾的浊汤。墨舟在波涛里缓缓晃动着,就像是亘古沉睡其中的巨大海兽。
    “为什么?”苍白的女孩忽然问,她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为了我们共同的朋友。”胖子回答,即使身在腥咸的烈烈海风中,他的肥脸依然红润放光,“我想推他一把。”
    此刻辇子已经被抬入了船舱,船上的碇手屠年海眼光无意中扫到了本应空荡荡的跳板,他看到的景象几乎吓得他跳起来。然而当他再次定睛看向那里时,那里只剩下一块孤零零的跳板横跨在翻腾的海水上方。“刚才那是什么……”他喃喃自语,感觉自己的魂魄还没能收回躯壳里,“冷静,冷静,一定是我看错了,一定是……”他强迫自己把眼光投向深不见底的大海,“它们不会回来的……”
    就在老屠从码头收回目光的同时,像是约好了一样,两个人从船舱的一头一尾走出来。站在船头的是一个妙龄女子,从头到脚都作男人打扮,她身上的白衣犹如一团滚雪,在阴沉的天光下晃得旁人双目发花。那女子看着小舟上的人,脸上好似笼罩着一层寒霜。
    在白衣女人的目光下,小舟上的少女不由打了个冷战,她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尊不可亵渎的神像矗立在污秽的海水之上,如此冷漠,如此肃穆。
    【“千里剑”师凝。】
    另一个人立在船尾,是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他披着昂贵的孔雀大氅,凶悍的面孔似笑非笑中带着一股虎威,他抄着双手,一只纯白的小狸子温顺地伏在他的臂弯里,犹如一个受宠唉的华贵少女,那副样子无比满足,无比优雅。
    这个汉子身躯算不上高大,但当他的视线与小舟少女相交时,后者立刻就明白他那种是在野兽群里做规矩的人,一只独步丛林的猛虎。
    【“匪豪”尹落鹏。】
    另一个正走在跳板上的人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小舟。那是个衣着考究的大食人,浑身的肉绝不比小舟上那个胖子少。胖子数了数,食人从上到下至少挂了五把不同款式的弯刀,而且毫无疑问,他的衣服内里一定还藏了几把。
    胖子看着他,下意识地摆弄起了自己粗胖的手指,出乎他的意料,远处的大食人也摆弄了一下手指,胖子又捋了一把颌下的胡子,大食人也抬手捋了捋唇上两撇八字黑须。两个人都是一副财大气粗,不可一世的样子,胖子忽然觉得,他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大食人。
    【薄罗圭】
    第四个人也踏上了甲班,他看上去像是一截风干的木头,让人忍不住怀疑他走路时会不会发出老旧门框那种“嘎吱”声。那人身着古板的皂襕,腰间别着一块不良人的腰牌。他的脸很方,嘴也很方,女孩不禁好奇,生成这副模样,是不是因为此人天生憎恨圆形。
    【名捕高镇】
    接着少女看到了第五个人,她正趴在船楼的窗口向下眺望。这个人已经算不上年轻了,但是打扮得非常干净,她看上去和颜悦色的,透着上流女人才有的智慧与恬淡。少女看到她,忍不住连打好几个冷战,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有没有在看着自己,但少女本能地想要全身钻进大裘中。女人站在窗口的样子,让少女想起墓穴里那些妇人启门的壁画,仿佛她正满面笑容,殷勤地招呼自己随她进入另一个世界。
    【庞菩萨】
    几乎就在那女人现身的同时,船上忽然响起了低沉浑厚的号角声。墨舟上空成百上千的海鸟遭到惊吓,鸣叫声愈发高亢凄厉。那清洌的尖细的啼泣在众人头顶汇聚,与号角雄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太古歌谣到达了高潮,胖子脑中浮现出儿时看到的那些诡异祭祀,巫女们在唱诵中浑身颤抖着陷入癫狂的画面。
    最后一丝阳光穿透满天阴霾,在块垒般的乌云上镶嵌出一轮锋利的红边,然而当阳光落在海上,已被滤成了惨淡的青色,墨舟沐浴在毫无生气的夕阳中,木讷地缓缓摇晃,如同等待出殡的高档寿材。一个身披长袍的男人走上码头,他脸上眼睛的部位,女孩只看到两团深陷的阴影。那个男人在强风中点燃了一支松明火把,将它徐徐举过头顶,用一种奇怪的节奏挥舞起来,烈焰灼痛了少女的双眼,仿佛这天地间已经被青灰色灌满,只有那团火是有颜色的。男人一遍一遍大幅挥舞着火把,喉咙里发出像是野兽一样的嚎声:
    “登船——”女孩很怀疑那男人说的是不是这两个字,或者只是在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咆哮:“登——船——”
    就在这地狱一样的场景里,胖子抬起头,他的视线与庞菩萨相交了,随后胖子勾起嘴角,抖开面颊的肥肉,爆发出豪迈的笑声,他的笑声直冲云霄,与海鸟狂风号角还有码头男人的嘶吼交织在一起,让女孩产生了天空和海洋都在失控下坠的错觉。
    庞菩萨只是露出礼节性的微笑,她站在高高的船楼窗前,像是掌控着生杀的冥界女王。薄罗圭,高镇,师凝,还有柳落鹏,他们在大船的不同区域沉默伫立,让女孩想起儿时曾陪伴过她的,一个摆放着人偶的木柜。墨舟在少女的注视下越来越远,上面的人也越来越不真实,像是随时都会溶进这晦暗的青灰世界中。
    所有的人都已经到齐,陷阱完成了。
    就等着周问鹤上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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