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问鹤与高云止撒开脚丫子,从半夜一路走到天光大亮,县城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从两人现在身处的黄土坡上望过去,已经可以地清晰地看到雁门雄关,像是一个顶盔掼甲的赳赳武夫般横在他们面前。
    “别一声不吭嘛,道长,别哭丧个脸嘛,”少年一边踢着脚下的黄土,一边嬉皮笑脸地逗弄道人,“虽然,行李都没了,但是我们人逃出来了呀。”道人没有回答,还是一个劲唉声叹气,仿佛是吃了天大的亏。他时不时还会低头看一眼脚上的布鞋,表情扭捏得像是此刻身上不着片褛。
    “我知道,你是在心疼你那身道袍和红靴子,唉,红靴子嘛……没了就没了吧,红靴子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穿的话,你还能少挨一点白眼不是吗。”
    “别再说风凉话了啦,这样的红靴子我可能再也买不到啦!你知道找一双合脚的靴子有多难吗?”道人不满的语调听上去简直是存心要找茬,“还有,我那把剑还留在栈里呐,好不容易找到一把合手的剑,我还一次都没用过呐!”
    “行行行,等离开雁门郡,我给你再找一把,差的咱不要,咱就要跟铁鹤剑一个品相的,行了吧!”如果现在有人看到他们两个,一定会惊讶两人的关系怎么对调了,少年现在的语气活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道人对少年的劝慰充耳不闻,黑着一张脸举目四望,他们如今行走在一片荒芜的土岗之上,单调的土黄色从他们脚下一直铺展到远方,目力所及之处,只有几条乏善可陈的沟壑横亘在土垄,仿佛是大地上一些寒酸的装饰。一种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天地间像是只剩下了这一大一,在无垠的原野中跋涉。
    “就是在那里!”眼尖的高云止忽然朝前一指,语气兴奋得像是发现了宝贝。道人顺着他说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黄土垄上露出了一点极的灰白色。
    说实话,周问鹤有些失望,当他从燕忘情口中得知这么一个调查种殃必然要拜访的所在,道人在心中勾勒出的场景绝对没有这般凄凉萧索。它像是这片土色天地里,黄漆掉落后露出的一点瑕疵,向外展现着它微不足道的不协调。
    那点灰白色,其实是半块风化严重的石碑,年代已经不可考,斑驳的碑身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刻痕,显然是有意为之。
    “燕帅说,当地人相信在石碑上刻出痕迹可以消避殃气。”高云止蹲在碑旁,上上下下打量这块残石,它歪斜地竖在土垄之上,像是个饱受岁月摧残的佝偻老人。上半截碑身已经不知去向,仅存的下半截只留下了“生须”两个篆字。它就像是天地宇宙残缺不全的一个凭证,又像是萎缩牙床上最后的一颗牙,谁也不知道它孤零零地在这一片荒芜中竖立了多久,当年在此处竖起它的人又是会谁。但是道人却隐约在残破的碑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超越时间的恶毒,就像是贫瘠大地上长出的一个疥疮,当初不管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它的影响都不可能从这片黄土上拔除了。
    周问鹤扶着石碑遥望远方,心中生出了无尽的苍凉与空虚,他以为他会感应到路樱留下的踪迹,但他只感受到了自己的渺,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岁月的长河就从自己眼前流过,与之相比,无论任何人的任何苦难都已经变得不值一提。
    “道长,”少年忽然讪笑着凑上来,“你的直觉这次有没有告诉你,这块石碑是怎么回事啊?”
    “这块石碑下镇着的是摩奴的子嗣。”另一个声音忽然在他们背后响起,两人回过头,看到了一个脑满肠肥的身影。
    藤原妹子抚摸着他明显是刚修剪过的大胡子,一手叉腰站在黄土垄上。风起苍凉,天地悲怆,这油团也似的猥琐胖子如今望上去,竟也好像沾上了一股豪情。
    “当年赵武灵王就是在这里大破林胡,夺下了他们所祭拜的生神。”藤原说着踱步来到两人面前,“据说林胡的生神原本是很温和的,他保林胡子嗣昌盛,收取的奉献也不过是羊羔美酒。但是赵武灵王为绝林胡后嗣,活活斩断生神手足,用狗血污秽浸泡九年,然后埋在了这个土岗下,又请东海方伎博士刻成一块石碑竖在这里,要镇它永世。”
    他肥硕的手指拭过石碑的边缘,颌下的大胡子在风中扬得像是一展黑旗,“可叹呐,就算那个生神过去真的顺婉向善,现在土中留存的,恐怕也只有恶意了吧。或许这,就是本地百姓世世代代为殃所祸的原因。”接着,他又发出赞叹之声,“我对天下各种奇术也算都有一知半解,但这个东海方士所用的手段,我真是闻所未闻呢,可惜,已经失传了吧。”
    “这么恶毒的法子,失传不是更好吗?”周问鹤冷哼一声。胖子一愣,然后甩着腮帮子上两团肉连连点头:“也对,也对。”
    “藤原老板为什么到这儿?”周道人问。
    “我是追着你来的,县城里都炸开锅了,没想到仙长还有雅趣来此访古。”藤原咧开油肠似的两片肥唇笑道。
    “贫道是为了路姑娘来的。”周问鹤无奈地叹了口气。
    胖子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慌乱,说话也支吾了起来:“这倒奇了,在下印象中,路姑娘对先秦古物可没什么兴趣。”
    “燕帅告诉我,起初路樱她似乎是在暗中调查种殃,但是在失踪之前,她忽然开始四处走访郎中,但看她气色,却不像是得了重病。燕帅还说,凡调查种殃,一定会来这里,所以我才来碰碰运气。”
    “哦……”藤原摆出一副深思的模样,目光却更加闪烁不定了,“既是这样,那恐怕……”他欲言又止,脸上全是患得患失之色。
    “藤原老板是不是知道什么?”高云止急忙问,但是胖子没有回答,周问鹤也抢上一步:“藤原施主若是有什么指点,贫道感激不尽。”
    “咳,指什么点,”胖子无奈地甩了甩大袖子,“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告人之事。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路女侠曾经找过我,还问我买过几味药吗?”
    “我记得你说,她买走的是断肠茶,二分绝脉引,还有子午化躯膏什么的。”
    “当时你还笑话我,用这种名字,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它是剧毒,我当时回答,说这是毒药,也不能算错。”藤原说到这里,又开始抚摸起胸前的胡子,动作之细腻就像是一个大姑娘摆弄辫子,只是跟后者相比,他臃肿的姿态毫无美感,“因为这些药,虽也是杀人害命,有伤天理,却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毒药,当时事关人的**我才没有向你说明……”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藤原转头看向雁门关,眼神里夹杂着迷惘与敬畏,不知为什么,这胖子在道人眼中,忽然变得陌生了起来,或许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肥腻市侩的藤原公子,像眼下这般严肃:“路女侠那天买走的,是我这里五味最猛的打胎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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