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封勒索信内容的发酵是在二十三日中午开始的。当天清晨,两个栖身于城郊乱葬岗中的花子看到有苍云士兵鬼鬼祟祟地把一个木桶掩埋在荒坟之间。在好奇心与贪欲的驱使下,他们等士兵走后重新挖出了木桶,揭开密封的盖子打算看个究竟。呈现在花子眼前的是一堆连筋带血的r须和蛤蜊碎片,还有许多不知从什么东西身上剥落出来的囊瘤,散发着刺鼻的腥臭。此外,桶里还被搅拌进了大量的生石灰,将一些r腕烫得白烟直冒,另一些腕肢则已经腐烂渗水,跟石灰粉混合成了类似于泥浆的物质。
    见此情景,两个花子几乎立刻就把木桶里的东西跟种殃联想到了一起,他们大呼小叫地跑出了乱葬岗,甚至没来得及把木桶盖上。
    以上是二十三日冒出的众多传言中,流传最广的一则。因为忌惮乱葬岗上啃死人的野狗,没有人敢跑去验证木桶的存在,甚至,都没有人说得清那两个乞丐姓甚名谁。然而,这个耸人听闻的故事还是跟在勒索信的后面,像阵大风一样刮遍了全城。
    到了当天下午,即使是最迟钝的苍云军士也能够从本地人对自己的态度里察觉到异常了:只要有苍云出现的地方,沿街房屋全都门窗紧闭。人们如鸟兽四散而走,拒绝交谈,拒绝回答问题,所有苍云接触过的东西都在他们离开后被反复清洗。
    整个县城笼罩在一片让空气凝滞的紧张氛围下,一记甲片碰撞的“叮当”声都能让人心惊r跳。这跟玄甲军初入城时候引起的恐惧截然不同。当时,在当地人眼中,他们还是人,现在,他们一个个都已经成为潜在的种殃感染者。
    戚不生是否是“乱葬岗木桶”流言的始作俑者,史学界至今还在争论不休。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件事造成了始料未及的深远影响:虽然上层交锋中苍云已经成功把都督府边缘化,但是在下层,苍云与百姓却彻底被隔绝了开来,这导致他们后来的每一个决策都成为空中楼阁,而一系列的变故,也恰好在此时接踵而至。
    如果说二十日苍云进城标志着种殃事件的全面升级,那么二十三日发生在都督府外的悲剧毫无疑问就意味着种殃事件走向失控,在开始详细讲述之前,我们不妨综合各方史料,还原一下事发当口,几个重要人物正在做些什么:
    申时一刻,宋森雪与风夜北正在临时住所中照料王洵,后者的病情又出现了反复,状况不容乐观;周问鹤与高云止则走在挨个拜访城里郎中的路上,这两个人都有点泄气,从今早开始,他们吃到了一长串的闭门羹;燕忘情与王不空在苍云新据点内制定当晚的赎金交付事宜,都督府退出之后,给苍云留下了大片施展拳脚的空间,这一次,燕忘情决不允许再有闪失;吕籍独自坐在家中望着空d的墙壁,他故意把门窗都关死了,这样他就不用听到有关于外面的任何消息;阮糜走在回都督府的途中,她猜想在勒索案中,自己这个局外人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吕无念与白罗汉守在各自岗位上,同千千万万个普通苍云士兵一样,军令之下他们并没有多少余裕去烦心别人的问题。
    至于其他几个人,则还是老样子:柏杞依然在闭门谢,许忠杰依然在浑浑噩噩,戚不生,依然行踪不明。
    午后,雁门郡又开始刮起了大风,狂流灌入县城的每一条街巷内,掀起的啸声就如同是一个沿着街巷奔跑的人发出的惊慌呼告。
    田承业坐在与都督府一街之隔的棋楼里,他实在是不想回那个地方去。都督府的式微已成定局,恐怕以后会越来越像是一个门面衙门,他终于亲手葬送他族兄的梦想,是不是应该为此感到畅快呢?
    当初他头脑发热引苍云进县城时,燕忘情曾经向他保证过只要种殃事件一结束苍云就会离开,但如今种殃愈演愈烈,苍云却处处表现出要长留城中的意图,当一副副黝黑的玄甲扼住县城咽喉时,田长史这才反应过来,然而一切都太迟了,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别人的案俎上。
    长史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低声笑骂,他慌慌张张回过头去,却发现是自己敏感过度了,身后原来是几个少年无赖正假借下棋之名握槊博戏。田承业有些好笑,想来他堂堂一介长史如今弄到这副田地,就算真的遭人奚落羞辱,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一念及此,田长史也觉得兴味索然,便掏出十几枚铜板结过帐,起身回都府去了。
    一路上,田承业始终感到有如芒的视线刺在自己背上,有无数跟手指隔空戳着自己脊梁,他希望这些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如果这些是真的,他心里还能好过一点。走了几步后,长史离开大街转进一条胡同,从这里可以直达都督府的后门,擅自离府的事,他不想做得太张扬。
    小巷里的风一点都不比外头弱,乱流扯着长史的衣袂,让他有点举步维艰。冷不丁狭窄的巷子对面又匆匆赶过来一个人,看到来者熟悉的身影,田承业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心里盘算着要为自己白日混迹棋楼找一个借口:“我,”他刻意提高了音调,好盖过周围肆虐的风声,“我刚才是……”
    他的话音未落,对方已经趋步来到他面前,也不打招呼,整个人就重重撞到了长史的身上。田承业正在疑惑之间忽然觉得腹部一凉,然后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你……”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腹部又是接连几阵剧痛,眼前人的右臂飞快抽动着,几个呼吸间冰凉的利器已经进出了自己腹部十几次,他艰难地喘着气,嘴里粘满了吸进来的沙尘,他想干呕,却发现已经力不从心。
    田长史低下头,眼看着自己常服上一大团殷红正在飞快晕染开来,说也滑稽,那图案就像是一张欢快的笑脸。
    “为什么……”他张了张嘴,但只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声音,滚烫的血y潺潺从伤口涌出,在他脚下汇出一条蜿蜒的红河。
    空荡荡的小巷里只有凶手和受害者,风声掩盖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长史的身躯慢慢靠在对方身上,然后顺着那人的身子缓缓滑倒。他想要瞧一瞧那人的表情,但是他抬不起头,眼角的余光只看得见败落的巷子,肮脏的地面,还有随风而舞的尘土。他看到那人攥在右手的尖刀,暗红色的血一滴一滴落在自己面前的尘埃里,他还看见那人左手似乎执着一卷书,白纸黑字已经被自己的鲜血浸透。“暴殄天物,”他心里想。在最后一丝意识被抽离这个世界之前,他勉强看清了书上写着的一行字:
    “野老菲为宝,樵人薜作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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