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西域?”原婉然怔怔问道。
    “嗯,”木拉又扁了扁嘴,“我老家在西域,我们师兄妹干完赵家的活儿,等新人交接妥当就要回去了。”
    “原来如此。”原婉然心生几分失落。
    木拉并非彻头彻尾赵家下人,且待自己一盆火似的,并不搀杂半点虚情利害,久而久之,她对这个小姑娘难免生出些情份。
    转念她以为自己和池敏都想回家,却双双困在赵家,而今总算有个木拉能离开这儿,落叶归根。
    她由衷笑道:“木拉,恭喜你,能回家了。”
    木拉叹气:“你瞧,我回老家把你给乐的。”
    原婉然忙道:“我没别的意思。”
    “我懂,你替我回家欢喜,并不是巴望我走。”木拉再度叹气。
    可怜的原娘子,将回家当成天大好事。好事轮不到她,轮到别人也教她开心,这该多想家啊。
    原婉然奇道:“木拉姑娘,难道你不想回西域?”
    “不,回西域转转也好,老待在同一个地方挺闷的。只是……”木拉瞧着原婉然,没说完心里的话。
    只是我不放心你,却不敢告诉你赵野消息,不敢帮你回家。玦二爷不好惹,得罪他够我们师兄妹喝一壶的。
    木拉道:“唉,不说了。我们回桃夭馆,等大夫来。”
    原婉然一面走一面问:“你们何时动身?”
    “半个月后。”
    “那么快?”
    “原本这份工下个月才期满,师兄提前干完手上活儿,便想趁春季动身。否则入夏以后,时气严热,行路辛苦。”
    “说的也是。木拉姑娘,从长平到西域路途遥远,你们路上要当心。”
    “玦二爷安排我们随长生商号的商队走,商队有镳师随行护卫,食宿全包。”
    原婉然和赵玦不对盘,仍旧不得不说:“只要手下卖力,玦二爷向来大方。”
    与此同时,赵玦人在城中,某处偏僻宅院的地窖里。
    他坐在地窖其中一间房内闭目养神,下人为他的到来特地浓薰名香,四下以婴儿手臂粗的蜡烛照明。烛光跃动,光影在他绝色面庞舞动,忽明忽暗。
    赵忠老样子侍立在侧,木然不动。
    房外有人道:“二爷,秦掌柜到了。”
    赵玦睁眼:“请他进来。”
    一个中年男子教人领到堂上,体态肥圆,锦衣玉斑指,俨然富家老爷。
    他一见赵玦,便满脸讨好,笑容近乎妩媚,忙忙近前施礼:“玦二爷。”
    赵玦让宅里小厮替秦掌柜看座奉茶,秦掌柜落座,接下茶并不吃,仅虚抿一口。
    赵玦道:“秦掌柜,这时节你原该在药铺忙活,只是我这儿有个人,必须让你见见。”
    秦掌柜放下茶盏,笑道:“二爷太客气了,只消二爷开金口,哪怕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小人都去。”
    “不必你去天涯海角,好生主持长生药铺便是。”
    “是,玦二爷交代的差使,小人敢不尽心?”
    那厢赵玦道:“我正是看上你办事尽心,又娴熟药理,因此将你一路拔擢,坐上药铺一把手位子。”
    秦掌柜笑容殷勤:“小人能有今日,全赖玦二爷抬举,这份知遇之恩小人结草衔环,没齿难忘。”
    赵玦道:“那为何这般见外,自立门户也不告诉我一声?”
    秦掌柜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玦二爷,你别听人挑唆,没这回事,我对二爷绝无二心。”
    赵玦不语,赵忠道:“城东清和街董婆子药铺,你占八成股。”
    秦掌柜哑口无言,他入股的药铺和入股数目全教赵忠说破。
    赵玦微笑:“这有什么?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人之常情。手下伙计出息,我长生商号也面上有光。”
    秦掌柜抵赖不过,火速改弦易辙:“玦二爷宰相肚里能撑船,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赵玦轻轻笑了起来:“闲话休说,先办正事。”他吩咐小厮,“将人带来。”
    小厮传令,不久两个下人一左一右,将一个人架进屋里往堂上放。
    赵玦目光落到那人身上,绝丽面孔无有一丝波动,坐在下首的秦掌柜则满脸横肉起了抖动。
    地上那人已不成人形,倒在地上便好似一团东西。
    他头发掉个精光,两颊肉全瘦干了,满脸伤疤,眼眶里空空如也,剩下两个黑洞。最可怕的是身躯,袖管和裤管空荡荡,分明没有四肢。
    秦掌柜想拔腿奔逃,却连眼珠子都僵住了,欲待不看那人,又吓到转不开眼睛。
    “秦掌柜?”赵玦悦耳优雅的呼唤钻入他耳里。
    秦掌柜打冷颤,吞吞口水沙哑问道:“这个……这便是玦二爷要小人见的人?”
    “是啊,”赵玦闲闲道,“长生药铺以古法炮制药材,我施刑于人也如此。你瞧,我照前朝吕后手段,如法炮制的人彘如何?”
    秦掌柜颤声道:“他做下何事,教二爷如此……不待见?”
    赵玦笑道:“他反叛我。”
    秦掌柜砰地一声双膝跪下:“玦二爷,饶命。”
    赵玦温和笑道:“你有何罪?”
    “我……小人……不该隐瞒二爷,背地另起炉灶……”
    “我说过,这事没什么,”赵玦一字字道,“但我容不下内鬼。”
    秦掌柜脸上肥肉又抖了起来:“我没有,玦二爷……”
    赵忠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扔至秦掌柜脚前。
    秦掌柜细瞧那封信厚厚一迭,信封字迹是他的,写明寄予锦衣卫。
    “玦二爷,我……”
    赵玦平静道:“是我小看你,以为你只懂配药,不想竟能发现硫磺和硝石的帐目有问题。可惜终归不够聪明,竟打算向官府告密。”
    秦掌柜慌忙道:“玦二爷,我虽写了告密信,念及二爷恩情,并不曾真的告官。”
    赵玦不接腔,赵忠道:“你已将家人送走,只差向官府投递告密信。”
    “赵忠,你少血口喷人,我妻小都在京城。”
    赵忠道:“你老婆女儿倒是在京城,外室母子躲乡下去了,化名住在附近西口村大池塘旁的宅子。”
    秦掌柜大惊:“二爷,放过我儿子!”他爬向赵玦想抱住他大腿。
    赵忠箭步上前,一脚踢开秦掌柜。
    秦掌柜忍疼喊道:“二爷小人一时荤油蒙了心,再不敢了。”
    赵忠道:“忘恩负义之徒,有什么不敢?”
    秦掌柜忌惮赵忠武艺,不敢近前,便伏拜在地:“玦二爷,小人铭记你的大恩大德,只是药铺私下囤积的硫磺和硝石太多,两者能造火药,出事要害死许多人,小人不忍心。”
    赵忠道:“你靠调制毒药在长生药铺上位,还从高门大户接私活儿,何曾不忍心?”
    秦掌柜道:“那怎么一样?二爷神通广大,立心害死谁,少了我的毒药难道就害不死?大户人家也是,每家每年少不得添几个冤死鬼,没我的药还是死路一条,吃我的药反倒少受些罪,死得干净俐落。”
    赵玦微笑:“秦掌柜,既然你慈悲为怀,我俩道不同不相为谋。”
    秦掌柜一惊,他本意利用“慈悲”作借口,粉饰背叛东家的真正居心。此刻他顿悟赵玦看中他愿意为虎作伥,故而加以重用,他“转性”了便无法与东家齐心,哪还能留活口?
    “玦二爷,我错了。”秦掌柜说哭就哭,“玦二爷你秘密囤积大批火药原料,干犯朝廷禁令,我怕长生商号出事受牵连,不得不忍痛告密。”
    赵玦再度不接腔,赵忠言声:“你当玦二爷看不穿你那点小算盘?你举发大案,朝廷必然厚赐财帛,破格授官。告密既可一本万利,你习惯富贵险中求,哪里舍得放过?”
    秦掌柜磕头如捣蒜:“玦二爷,我真真知错了,不该自不量力和二爷作对。二爷,我为你卖命多年,你不能翻脸无情。”
    赵玦永远是那温雅声调:“秦掌柜,赵某最恨欺骗背叛,骗子和叛徒落到我手里,活无好活,死无好死。”
    秦掌柜数年深受赵玦优遇,曾经心存侥幸指望他手下留情,闻言停下哭腔,换上另一张面孔。
    “玦二爷,我们做杀头买卖的人,总会备好退路。实话告诉你,我另有告密信交付同伙收藏,和这份书信一式一样,内情、帐目明细和你指使我干的事应有尽有。我要是不能按时通音信,他便将告密信送交官府。你杀我,不过闹个鱼死网破,倒不如放我一马……”
    赵玦无动于衷,赵忠道:“柴刀胡同,汪家,正房堂屋梁上。”
    秦掌柜面色大变,他另一份告密信确实就寄在汪家。赵忠既然说得出姓氏和藏匿地点,汪家人和告密信自然都落入赵玦手里了。
    他强笑:“这只是其中一份,其余……”
    赵忠又念:“鸭尾胡同,成八郎家,厨房柜顶。”
    最后一份告密信也没了?秦掌柜胆寒,犹然强嘴:“我还有……”
    赵忠冷硬截断:“你没有。”
    秦掌柜猛地眼冒凶光,朝赵玦扑去,要死大家一起死。
    赵忠身形一耸,拦在赵玦身前,赵玦则自始至终安坐椅上不曾略动,漠然甚至不耐烦地看着秦掌柜扑来,半道失力跌落地上。
    赵忠见状心下了然,转身面朝赵玦,缓慢退回他身侧侍立。
    相比赵玦主仆的镇定,秦掌柜大骇,醒悟自己中了毒。
    他作贼心虚,且教赵玦召进地窖,戒心更重,不曾喝下小厮奉上的茶水。谁想百密一疏,没料中茶盏表面亦可涂敷毒药,碰触亦会中毒。
    “嗬嗬……”一缕声响由秦掌柜身旁飘来,好似由喉咙挤出,轻飘但刺耳。
    秦掌柜循声转头,对上人彘的脸,那张脸眼眶黑洞洞,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不带任何意义。
    “呕……”秦掌柜干呕。
    赵玦轻缓发话,戳破令他反胃的那份恐惧:“不错,很快你就要变成另一个他。”
    他撇下在房里哭嚎求饶的秦掌柜,回到长生商号。
    一个多时辰后,赵忠收到手下回报,禀告赵玦:“秦掌柜那事完了,布置成他去乡下宅子,撞破他外室和情夫通奸,一怒之下行凶杀人,畏罪自尽。”
    赵玦埋首批阅文书,冷冷道:“便宜他了,原该做成人彘,可惜大事在即,方方面面不能出纰漏,不得不留他全尸。”
    他只好诈秦掌柜一诈,将他吓个半死出点气。
    赵忠并未答话或出声退下,只是杵在原地。赵玦察觉异样,眼里一目十行看文书,问道:“怎么?”
    赵忠俄延一息工夫,道:“别业那儿递来消息。”
    赵玦立刻由公文抬头:“原娘子有事?”
    “银烛姑娘说,原娘子无端心中难受,往佛堂求平安,到了佛堂便不能自已,泪流不止。”
    赵玦搁下笔,问道:“看过大夫了?”
    “大夫说,情志不舒,病势重时,会出现无端哭泣的症候。”
    赵玦由桌后立起:“让人备车,我乏了,回别业歇息。”他指向案上几沓文书,“搬到车上,我回别业看。”
    “二爷,稍后有数场会面……”
    “安排他们到别业会面,去不了就推迟。”
    “……是。”赵忠克制自己不去皱眉。
    他家二爷成日扑在公务上,一天恨不得当两天用,劝他稍稍歇息老不听。现今大事当前,倒为个妇人以私废公,这可不是玩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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