瘿疾,萧婵再熟悉不过了,在她九岁时,荆州江陵一带也出现了此疾,十人割瘿九人死,各医工言论异同,最后是宋秉珍亲自出手遍阅方书,病势才得以控摄。
    宋秉珍救了千万条人命,那些曾经嘲笑他六根不全的人,都腆颜上门赔礼致歉。
    萧婵好奇心强,那段时日随他跑上跑下,看到如同她一般大的孩童痛不欲生,心生怜悯,一改往常的调皮,还帮他打手下。
    宋秉珍见惯了小姑娘调皮无赛的模样,如今变得乖巧懂事,十分乖常,不禁笑问:"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要不要我教些医术给你?"
    萧婵想也不想点了点头,道:"但我还小,学不懂的话先生不许笑我,笑的话,我就会很难过,一难过我就吃不下饭,吃不下饭就会生病,生病了先生就得医治我。"
    宋秉珍掀髯大粲,道了句好,还对天发了一通誓,说绝不会嘲笑她。
    瘿疾过后,宋秉珍果然每日都教些医术。
    第一天的时候,萧婵什么都分不清,什么也记不住,她怏怏回到渚宫,入了夜在窝里背灯揾泪。
    她初次发现自己一无是处,除了会玩会闹,什么都不会,心里好挫败。
    虽说是偷偷揾泪,可啜泣声不小,守在屋外的缳娘听得一清二楚。
    小姑娘好脸面,缳娘自然没阑入屋里穷诘一番,而是第二日与她一同去了宋秉珍的药馆。
    无需缳娘提醒,见了萧婵肿如桃的眼睛,宋秉珍顿时了然于中。
    小姑娘学不懂,偷偷哭鼻子了。
    是他考虑欠周,小姑娘赋不在此,说好的粗教,使她能粗辨毒药,粗解诸毒与如何收口止血而已,结果讲着讲着,全然忘了她并不是学徒。
    后来宋秉珍取得萧瑜的同意,隔三岔五的就带萧婵去上山辨毒草辨益木,如此一两年,萧婵学到不少,问时还能对答如流,使人暗挑大指。
    顾世陵当时还在荆州观风,她不喜顾世陵,就总往医馆里跑,给宋秉珍打打手下,做些收晒草药的轻活,忙上忙下跑个不停,后来有人打趣道:“宋先生从何处捡到的小仙姑这么能干?告诉我一声,我也去捡个回家。”
    宋秉珍这时候就会回道:“小仙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萧婵对这个“掉”字的描述不大满意,她嚷嚷道:“不是掉下来的,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
    宋秉珍治疾的几味草药,一直堑在江陵各处的石头上,萧婵记性不错,现在都能一字不落的想起来。
    瘿者多心悸不宁、心烦少寐、四肢无力与纳差等症状。
    瘿不可割,若割,血溃必死,故服药而治乃是最佳之策。
    治瘿之药有君药与臣药。
    君药为海藻,海藻三分洗为佳。
    臣药为陈皮、连翘、当归、甘草等。
    陈皮宽胸理气,连翘清热解毒,当归养血。
    ……
    但此处荒山野岭,连住宿的地方都无,无处可寻这些东西。
    萧婵取了一件衣裳命人送给妇人,转头对霍戢道:"霍将军,此地离村不过几步路而已,今日风雪大,不若到村中去,也可寻一处歇脚地。"
    霍戢没有答话,忽的下了马看向柳木瑶所指的村子方向。
    没人知晓柳木瑶说的是真是假,为善之端无尽,依他之见,给些银两让其自身自灭便好。但那位好事儿的少君好似并不这么想。
    去村子又能如何,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难不成懂医术吗?
    霍戟冷冷回道:"人马众多,易叨扰村民,我看这雪很快便停了。且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还是莫多管闲事罢,人命各有殊数,何时死何时活,不由得我们插手。"
    柳木瑶说村子穷苦,多为妇孺,他们一行人没准才进村,就被洗劫一空了。萧婵猜到他会拒绝,但听到这番话,脸上毫无波动,但那气已燃起来了,鼓颊问道:"霍将军可生过病吗?"
    霍戟认真思考了一番,幽幽道:"没有。"
    萧婵:“......”
    萧婵在腹中编排的一席话顿在喉间,咙间哽噎。
    世间竟有人从未患疾,不需喝药,萧婵心中艳羡一番,也难怪霍戟会这般泛然的道出一句“人命各有殊数”,她吐吸了一口气,道:“我们现在何处?"
    "凉州。"
    这次他回得脆快。
    "那好,我且问你此地为何人封地?"
    "自是君上。"
    "那我再问你,此村离姑臧有几里?"
    "旦夕能往返。"
    "妇人所说,你可听清?"
    "一字不落。"
    "此疾可是只有她与孩儿患?"
    "一村。"
    "疾病一村人患,莫非是巧合?"
    二人不住气的你一问我一答,随从的将士一个个瞪着眼儿张着口听着。话到此挡口,姚三笙也从马车上下来了,摇摇晃晃地走到妇人面前给她察颜切脉。
    霍戟看了看姚三笙迟迟无应。
    萧婵莞尔而笑,终于把这位将军问得结舌难对了。
    "不是巧合,那是为何?我知此病,叫做瘿疾。将军可瞧见了,妇人颈下累累结块,虽非是天行之病却堪比天行之病,不疾早施医救治,每况愈下,将是村毁人亡。"
    萧婵扬起的脸低了下去,伸手抹干粉题上的汗,她这是花光了一辈子所有的勇气说出的话啊。
    姚三笙绰着萧婵的话,吃紧道:“我见此妇人尚可为,我想村中之人病势有轻有有重,能救者必占多数,霍将军就去一趟吧。”
    萧婵打量着姚三笙,缳娘说是她救下了衔箭的曹淮安,姑且算得上是肱三折。姚三笙自来了武功县,气息奄奄的,比三病四痛的她还虚弱,萧婵疑惑了几日,纳闷她是不是肱三折,不过现在疑惑骤消,能知此疾者,医术必然了得。
    萧婵对姚三笙一笑粲,道:“姚姑娘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
    姚三笙逢上此番笑容,满颊飞上一片烟霞,嗫嚅着嗯了几声。
    萧婵分剖明白,入情入理,再加上姚三笙一番措辞,霍戟略松了口,道:"不知妇人所言真假,还需派人去探虚实。"
    霍戢派去的人不到一刻便归,此时风雪也歇了,如柳木瑶所说,村中萧条,患瘿疾者有九成。
    萧婵与姚三笙一齐写了一些必用的草药,正欲差人去医馆买来,才写讫,却听霍戢道:"标下先送少君归姑臧,让姚姑娘去即可,不需亲劳少君玉手,白费踌躇。主公告知标下,少君体弱,受不得劳累。瘿疾虽不是天行之疾,但疾者多带病气,莫靠近才是。"
    "这有什么的啊,当初荆州五成人都得了此病,我日日都随先生去探视,从未生病。"
    霍戟一口回绝,弓腰请她回马车。"少君莫再说理,上马车罢。"
    "不成,我方才掐指一算,此村与我有缘,今日必须前往!"
    萧婵兴已发,此回姑臧,不啻入了囹圄,且她是真有一颗救人之心。霍戟不悦,抬手止之,道:"少君莫侍宠而骄,君上贵为侯,指摘少君时还需思少君可堪受否,请少君多为君上着想,莫再为君上平添烦扰。"
    霍戟没刹住嘴儿,折声道了一句:有其兄必有其妹。
    周遭静悄悄的,风雪已止,故霍戟虽是折声之语,仍是逼清入耳,萧婵一听怒了,挥开挡在前方的手,说她可以,但说她兄长,那绝对不行。
    她可是个护前之人。
    "这又如何,是曹氏强委禽,又不是我萧氏强嫁,我为何要忝受委屈?霍将军是以为江陵没好男儿吗?只拿我阿兄来说,尚可顶三个曹淮安呢!"
    萧婵气得聚唇,改了常貌,毫无惧色的对上那双厉眸,咄咄道:"我今日偏要上头铺脸,就要去村子了,霍将军又耐我如何?"
    曹淮安对她的任性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将军,他敢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吗?他敢拔刀,她就敢往上撞。
    萧婵投袂去,脱下斗篷,委地不着,择了一匹较小的骟马跃然蹬上,颐指方才那位前去探虚实的人道:"你带路。"
    萧婵写的方子随斗篷一同落地,径飘至霍戟脚边。霍戢太阳穴乱突突跳,扔在地上的斗篷像是劈脸砸向他似的,他弯腰拾起那张纸,心苗百味交杂。不料自己无心说的一句悄话,她赫然殊观。前几日改唯唯诺诺的人,一改常态,咄咄逼人,不依不挠。
    嬛娘捡起斗篷,抖落了雪水,追在马后喊道:"翁主!不可,快些回来。"
    两条腿比不上四条腿,宛童没去追,而是转头对霍戢道:"将军快些去追罢!翁主若出了事情,可是将军之责。"
    君药:是针对主病或主证起主要治疗作用的药物。
    臣药:是辅助君药加强治疗主病或主证或是针对兼病或兼证起治疗作用的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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