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殿是历任楚王的寝殿。午饭过后,日日操劳国事的东方毓侧卧于榻上,枕边放着林璎誊写给他的两卷商策,正在梧桐殿中闭目养神。两卷商策,均是那年赵王所提的平梁商会头筹所书,一卷是刘璟的“大国治小,小国治大”之论,一卷是恕儿的“重修平梁宁和宫”之论。
    东方毓虽闭着眼睛,却毫无睡意。未时的阳光透过西窗洒在宽松的白袍之上,他想到林珑、恕儿、愆儿,心中不禁一暖。木木,你还记得你十五岁那年,咱们在月下仙祠里得的签词吗?如今咱们已经是“浮萍别离凰凤聚”,一双儿女也都长大了。
    等到愆儿十八岁时,我就告诉他和恕儿,他们是大周王族之后,他们拥有的才是九州列国最尊贵的姓氏。虽然“潜龙在水似池鱼”,但龙就是龙,不论是在水中游,还是在天上飞,只要心中无愧,龙颜便不会蒙尘。坐在龙椅上的不一定是真龙天子,活得自在逍遥、问心无愧的,也不一定都是江湖草莽。
    我只希望恕儿和愆儿两个孩子能够安身立命,百年无虞。至于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那些劳什子,还是由旁人去做吧!乱世之中,自有英雄,也不缺咱们的孩子去凑热闹。遁迹能狠心把他的义子推上齐王之位,不过因为刘瑢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我,先王林琅,陈王李忱,祖爷爷周乐王,有哪一个愿意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去做那些刀尖舔血的事?
    林璎那孩子聪慧非凡,仁善明理,又懂得审时度势,隐忍不发。楚王之位传给他,才是对楚国最好的选择。我替先王收拾好残局,再教林璎两年,便禅位于他。那时候,楚国一定会成为列国之中最最政通人和之地。
    等到那时,我会告诉咱们的恕儿和愆儿——真龙不需要飞在天上,不需要人尽皆知。能安一方水土,一挽惊涛骇浪,便不是池鱼,不是凡夫。
    正思索间,一名宫人跑了进来,跪倒在楚王卧榻二十步之外,禀奏道“启禀殿下,公子……公子正在临江酒楼外与十六个江湖高手比武。公主和太子也在临江酒楼里。”
    东方毓未睁眼睛,并不在意儿子与人当街比武。在他看来,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与人打打架,松松筋骨,难道要躲在温柔乡里堕落沉迷吗?
    东方毓笑道“十六个高手?除非是四个卫王、四个蜀王、四个齐王和四个赵王齐聚楚国临江,否则愆儿无碍。他们比了多久了?若是扰民,就叫临江府衙的人去劝散,别让愆儿当街杀人。”
    宫人道“回禀殿下,公子只是比武,听说很有分寸,并没有重伤于人。公子带出宫的侍卫虽然遭了那些江湖人的暗算,但还有两个暗卫跟着,一个暗卫已经去过了临江府衙……可蹊跷的是,府衙今日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师爷在。”
    东方毓睁开了眼睛,问道“临江太守杜诚呢?”
    宫人道“杜大人刚刚去了千秋殿,说有要事请奏殿下。”
    东方毓立即起身,宫人伺候他换上龙袍,两人便赶往议政的千秋殿。
    东方毓大步绕过跪在千秋殿上的临江老太守杜诚,扶他起身,道“杜卿,快请起。不知杜卿有何要是奏报?”
    老太守是楚幽王在位时所任,一直兢兢业业地守卫临江城,其德高望重,不逊楚国一郡之主。东方毓对他也十分敬重。
    杜诚面色一沉“殿下,明日是楚国七郡一统的第一个中秋佳节,所以临江城里城外一共安排了十二处地方,为百姓燃放焰火爆竹,以庆团圆。今日晌午,这十二处地方,接连差人来报,说早晨检查时,发现焰火库被盗,里面存放的焰火爆竹,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不知去向。”
    东方毓皱眉道“这十二处焰火爆竹若是放在一起,会如何?”
    老太守踉跄一步,东方毓急忙将他扶住。老太守握着东方毓的手臂道“殿下……且不说将十二处放在一起,就是单独一处被歹人点了火,也是很危险的。所以这些焰火爆竹一直由官家分配管理,每年都要清点、查验,每逢节庆,都是要分开放置的。这样一夜之间盗了十二处焰火库的事,老臣闻所未闻,不知从何查起。老臣已在入宫之前,将府衙的官兵全都派出去挨家挨户地询问,一刻也不敢耽搁!”
    东方毓点了点头,平静道“杜卿,你继续让府衙官兵满城搜寻,如有可疑之处,就算是王公大臣的府邸,就算是内宅之所,也要直接进去搜。本王不怕得罪任何人。”
    老太守领旨而去。东方毓又对一旁宫人道“你去吩咐暗卫,让他们再领几个侍卫出宫,好好护送太子、恕儿和愆儿回来,不得在外耽搁。还有,把禁军统领顾延达给本王叫过来,不许声张。”宫人亦领旨而去。
    那一日,昭凰宫的禁军统领从楚王手中领了一道亲笔密诏。
    东方毓一直在千秋殿等候临江太守的搜城消息。其间,林珑差人递来口信,说陈国王后带着女儿与恕儿和林璎在陈国时的故交们一起回了宫,林珑要去为他们打点住处,并请东方毓晚饭时分前往恕儿所居的馨岚殿与众人一起用晚膳。
    东方毓并未等到老太守的消息,便去了馨岚殿。
    恕儿正在小厨房中和颜笑、颜清、颜秀一起做陈国的家常菜,林环和李愔也在一旁帮忙打理。
    东方毓走进厨房,并不与众人寒暄,径直问恕儿道“你娘呢?愆儿呢?”
    恕儿答道“娘亲和苏姨姨……舅母一起到什么月下仙祠为小璎求姻缘签去了,说是去去就回。愆儿带赵七叔和几个掌柜们到他自己宫里舞刀弄剑,说是不想闷在我这里做饭。”
    东方毓挑眉“月下仙祠?”遂又问道“太子呢?”
    恕儿笑道“大概在锡钰宫里睡觉吧?他今天朝会之后一直和我在宫外转悠,还差点被行刺,恐怕是累了。”于是用围裙擦了擦手,拉着父亲走出了小厨房,低声问道“爹,出什么事了?”
    东方毓语气沉稳“恕儿,你去把愆儿和太子找来,你们今天谁也不能出昭凰宫。”于是匆匆离开。
    恕儿跟在东方毓身后,不解道“爹,你去哪里?”
    “月下仙祠。”
    “爹不必担忧。娘和舅母是带着宫婢和侍卫出去的,应该没事。”
    东方毓忽然停了疾行的脚步,直视女儿,说“恕儿,你娘恐怕有危险。爹此去,也会有危险。但爹必须去。你记住,一个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的男人,不值得任何女人为他动心。一个明知自己孩子的母亲有危险却不肯相救的男人,不值得孩子的孝顺。一个知难而退,宁愿懦弱着遗憾终身的男人,不配为夫,不配为父,不配为王。
    你娘对我真心实意,对楚国尽心尽责,唯独愧欠了你们姐弟两个,却也在尽力弥补。无论她在宋宫做过什么,都是我和先王说服她去做的。她没有错,是我和先王的错。
    我对你娘也是真心实意,对楚国也是尽心尽责,但我也唯独会愧欠你们姐弟两个,而且可能永远无法弥补,更没有人可以替我承担我心中的愧疚。
    恕儿,照顾好你自己,也照顾好你弟弟。愆儿虽然文武双全,但他没有林璎的心智。有些东西,不是他能强争来的。”
    恕儿茫然地拉住父亲的衣袖,怔怔不知所措。
    东方毓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或许只是我多虑了。爹现在让你去把愆儿和林璎找来,不许他们出昭凰宫。愆儿冲动,切勿让他伤着林璎。你们就在馨岚殿里等着,便是对你娘和我最大的孝顺。”
    恕儿无奈放开了父亲的衣袖,目送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不敢哽咽,立即转身跑去了东方愆的寝宫,又拉着东方愆,一起去找林璎。
    林璎正在苏琴的寝殿里默写璇玑孤岛的手稿,此刻听到宫人的奏报,立即将案边叠放的几十张女子画像一挥袖扫到了地上,起身去迎。
    没想到恕儿并不进来,而是一把拉住他的手肘,道“跟我们去馨岚殿。”
    东方愆和林璎一直问恕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恕儿也不知道,只得将东方毓临走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三人刚走到馨岚殿门口,东方愆看向南边,道“我们还是去南宫门等消息吧!”于是拉着恕儿便往南宫门跑去。
    林璎被恕儿拽着,跑得有些吃力而晕眩。他不想低头去看脚下飞掠而过的石板格子,于是抬头去看远处的晚霞,将云彩晕染得如火光一般耀眼。
    跑到南宫门时,林璎实在跑不动了,一个踉跄,不小心绊倒在地,却在双膝跪地的一瞬间,听到轰隆隆的一声巨响。
    焰火升天,如同普天同庆,又如同战场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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