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江淮大侠(三)
    叶天涯耳力惊人,大厅上众人议论时虽多压低了嗓门,却也尽教他一句句的听在耳中。
    嘈杂声中,他呆坐在郑天豪肩下,心头怅惘,爽然若失,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自从那日牛真儿一言惊醒梦中人之后,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始知自己不知不觉之间早已爱上了苑大小姐。只恨先前年纪太小,懵懵懂懂的一无所觉,直至她为了救自己而香消玉殒,迄未向她表露情意。
    他很想很想向她亲口倾诉,只可惜已再也没有机会了。
    虽然在他心中,无时无刻能够忘情于她。
    因此他自亦未对邱灵卉生过丝毫男女之情。
    但此际耳听得旁人肆无忌惮的谈论邱灵卉的美色,言词中艳羡者有之,赞美者有之,垂涎者有之,猥亵者亦有之,众议纷纭,品评多端,他不知为何只感没来由的心神烦乱,极不舒服。
    大厅中众仆役穿梭般来去,传送酒菜,奔走趋奉,服侍殷勤。
    烛光照耀之下,“碧云庄”少主欧阳松站起身来,哈哈一笑,抱拳作个四方揖,说道“众位好朋友远来辛苦。‘碧云庄’乡野荒村,诸物简陋,款待未周,殊为慢客。还请原谅则个。”
    众人都道“好说,好说,欧阳二爷不必客气。”
    欧阳松续道“按说佳客光降,家严原该亲自向各位敬酒才是。只是下午他老人家略感风寒,身体有些不适,不宜走动。家严叮嘱在下,一定要先替他老人家敬各位好朋友三杯。”他一面说,一面满满斟了一杯酒,高举过顶,大声道“来,来!在下先干为敬!”
    说着仰脖子先喝了一杯。
    众人轰然叫道“干杯!”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欧阳松笑道“好,好!今晚大伙儿只管放量畅饮,不醉不休。请!”
    连尽三杯之后,欧阳松又带着罗管家向来宾中有功名的举人、秀才、江湖中知名之士、富商大贾、士绅名流逐一敬酒。
    酒过三巡,分座各桌的来宾有相熟之人,你来我去,互相敬酒起来。霎时间大厅中猜拳斗酒,喧闹欢笑之声,响成一片。
    郑天豪与叶天涯互敬了一杯之后,便即端起酒杯到旁的桌子敬酒去了。
    叶天涯本来神不守舍,几杯酒一入肚,渐渐的胸口发热,心跳也快了起来。当下打起精神,对冯少飞、许广、邵彪师兄弟的轮流敬酒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到得后来,索性放怀吃喝。
    邵彪酒量极宏,又贪杯成性,此刻趁着师父郑天豪被朋友强留在别的桌上说故叙旧,一时回不来,便跟同桌几人斗酒猜拳。喝了好一阵,冯少飞、许广都已先后醉倒,伏在桌上。
    叶天涯被灌了不少酒,已喝得半醉。突然间坐在他下首的冯少飞抬起头来,醉眼斜睨,扯扯他衣袖,吃吃笑道“叶兄弟,你,你……别净是喝酒,那个美貌妞儿一直在瞧着你,俺觉得……她八成是对你有了意思啦。嘻嘻。”
    邵彪也笑道“是啊,是啊。叶兄弟,你这么一个漂亮哥儿,倒是与那美貌妞儿天生一对。来,干杯!”满满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一转头,伸长了脖子张望,点一点头,又道“大师兄说得没错,那位姑娘不时望着咱们这边,好像真的是在瞧着叶兄弟。叶兄弟,还不转过头向美人儿去招呼?哈哈。”
    叶天涯心中一慌,支吾道“你别胡说八道。”却已不自禁的脸上一红,连耳根子也热烘烘的。他素具胆气,不知何故,这当儿竟不敢回过头去。
    他所坐的位子背向邱灵卉。
    过不多时,不少桌上的宾客陆续散席,三三两两的走出厅去。
    邵彪也已喝得神智迷糊。叶天涯正和他“哥俩好”、“六六顺”、“八仙过海”的猜拳,忽见一个短须汉子快步走来,满脸笑容,拱手道“叶少侠!”
    正是“十二连环坞”沙河分舵舵主石波。
    叶天涯呆了一呆,这才放下酒杯,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来,抱拳笑道“石大哥,你好。来,陪兄弟喝两杯!”
    石波见他满脸酒气,醉态可掬,又向醉得东倒西歪的冯少飞、许广、邵彪三人瞧了一眼,低声道“叶少侠,请借一步说话。”
    叶天涯又是一呆,醉醺醺的点点头道“好啊。”对邵彪道“邵大哥,这酒喝得也差不多了。要不,咱们也散了罢?”
    邵彪道“也好。散了罢。”
    石波向叶天涯点头一笑,转身出去。
    叶天涯摇摇晃晃地离席走出厅门。只见石波从走廊下一名仆役手中接过一盏灯笼,高高举起,在前引路。
    两人穿廊过院,迤逦而行。
    叶天涯酒力发作,昏昏沉沉的越来越迷糊。
    夜色之中不辨东西,行了一阵,忽觉愈走道路景物愈是熟悉,心中一动,登时头脑稍稍清醒了几分,便问“咦,这里不是那座玫瑰花坛么?小弟日间来过。对了,东面住的都是女客,男子止步。石大哥,你带我来此作甚?”
    石波足不停步,却从花坛旁小径转而向南,笑道“有人要见少侠。前面不远处便到啦。”
    两人又行一阵,穿花拂柳的来到一株杏树下。
    石波停下脚步,恭恭敬敬的道“老爷,叶少侠来啦。”树后有人嗯了一声,道“小石,告诉哥儿几个,暗中戒备即可,不得惊动了客人。还有,今夜你带人把守这一片,不准任何人近前!”
    石波应道“是!”将灯笼挂在树枝上,转身去了。
    叶天涯但觉得酒气阵阵上涌,头脑晕眩,一忽儿清醒,一忽儿糊涂,呆立在树下,醉眼惺忪,却不见与石波说话之人。眼见他快步而去,片刻间隐没在黑暗之中,摇了摇头,叫道“喂,喂,石大哥,怎地说走便走?”
    忽听得树后之人道“小朋友,你过来!”
    叶天涯伸手揉了揉眼睛,摇摇晃晃的转到树后。灯笼红光之下,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负手而立,目不转瞬的瞧着自己。那老者穿一件紫酱色熟罗袍子,头戴小帽,两鬓苍苍,容貌清癯,颏下疏疏郎郎一丛花白长须,垂在胸前。
    叶天涯一呆之下,再凝神瞧那老者时,见他满脸红光,腰板挺直,精神矍铄,心念一动,蓦地醒觉,不由得失声道“啊,你是‘江淮大侠’欧阳老爷子?”
    那老者微微颔首,道“不错,老夫欧阳权。小朋友,多谢你当日在泰和县衙救了犬子。还有,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居然是一匹上好的玉马,价值不菲。”
    叶天涯万没料到竟会在此见到正主儿,想起面前之人便是武林中人人景仰的一代大侠,不由得肃然起敬,深深一揖,道“末学后辈,拜见欧阳大侠!”
    说着便要跪下磕头。
    那老者欧阳权俯身搀扶,笑道“不用多礼。叶少侠请起!”
    叶天涯双臂被他一托,胸口一热,轻轻打了个颤,僵在当地,竟尔拜不下去。
    欧阳权这一托之中使上了六七分内力,本拟将叶天涯托起,哪知这少年只是身子微微一滞,姿势不变,仍是弯腰屈膝,一动也不动。
    叶天涯心道“看来欧阳老前辈这一手便是宋掌门、郑镖头平时所说的试探功夫了。嗯,他既不让我磕头,不磕便不磕,反正我也不算是失礼。”略一停顿,随即借势缓缓站直身子。
    欧阳权没料到这少年内力竟尔如此深湛,抑且起立之时肌肉收放自如,行若无事,非数十年功力者所不能为,心下诧异,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小朋友,不好意思,我让石波请你来此。可是打扰你喝酒的雅兴了。”
    叶天涯摇头笑道“前辈言重了。便是石大哥不来,大厅中也已散席了。老实说,贵府的花雕真乃佳酿也。唔,好酒,好酒!”
    欧阳权捋须一笑,道“小朋友,你可知老夫为何深夜见你?而且还是在这株杏树下?”
    叶天涯摇头道“晚辈不知。还请老前辈明示。”
    欧阳权摸着胡须,轻轻叹了口气,淡然道“小朋友,你当真不知道?我有事相询,你可别骗老夫。”
    叶天涯这时已清醒了几分,道“老前辈,您有何垂询,晚辈自当奉告。”
    欧阳权道“敝庄有两名下人傍晚时分曾见到你在此与一名穿着灰衣服的汉子说话。那人是个山羊胡子。是也不是?”
    叶天涯一愣,点头道“是啊。”
    欧阳权缓缓道“那你二人都说了什么?”
    叶天涯道“老前辈说笑了。晚辈哪懂得手势是何意思?贵府的一位哑巴花匠,我又能跟他说什么?”
    欧阳权大感意外,问道“什么?你说那灰衣人是哑巴?”
    叶天涯更觉意外,反问“什么?难道那灰衣人不是哑巴?”
    欧阳权凝视着他脸,道“事关重大。请小兄弟将当时情形详细说来。如何?”
    叶天涯见他神情郑重,不敢轻忽,便将自己傍晚离开邱灵卉之后胡乱走到此处,听到灌木丛后有呼吸之声,以及那哑巴花匠持锄走出等情一一说了。
    欧阳权一声不响的听完,手捻长须,沉吟道“然则你离开这儿之后,有没有再见过那人?”
    本章已修订。听风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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