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民见状不由得笑道:“你们想的太多了,我哪来的什么消息,再说岳州大胜之后肯定乘胜进围潭州,只要贼首就擒,这边也就不战而胜了。大王何等英明,又岂会做这等愚行。”
    “正是,正是!”那侦骑赶忙连连点头,他也算是心思机敏的,从李益民前言后语中流露出的信息稍一比较,便猜出了六七分来,小心问道:“那头儿说差不多了,莫不是刚才在楚营那边看到了什么?”
    此时李益民他们已经回到了吴军的控制范围内了,他紧绷的神经更是放松了下来,笑道:“这次倒是猜对了,你们方才可听到楚军营地了宰杀牲畜的动静?”
    “不错,可那又如何?”
    “你想想,这几日来楚军粮道被我方炮火隔断,运进来的粮食一日少过一日,看这几日进攻的楚军的士气,当兵的恐怕连米饭都吃不饱,更不要说肉了。今日这般突然大举宰杀牲畜,定然是要拼死一击,先犒赏军士,咱们只要顶住了这一击,这几万楚军就要土崩瓦解了!”
    “不错,不错!头儿果然高见!”那侦骑听罢了李益民的一开始分析,不由得连连点头,但转而又后怕起来,低声问道:“俗话说‘兔子急了也能蹬鹰’,这边楚军也有一两万战兵,逼急了冲上来,咱们可未必顶得住呀!”
    李益民自信满满的笑道:“你们放心,若是咱们事先不知晓,被打了个冷不防他们倒还有几分希望,可现在事先有了准备,情形就不一样了。这种拼死一击最讲的就是那股死中求活的那股子气,若能先发制人,将这股子气先给泄了,那就不是死中求活,而是死路一条了。”
    吕师周穿行在营间,每逢大战前夜,他都要在行伍间巡查一下,用自己的双眼看看己方士卒士气如何,看看布置中有无遗漏的,这是他多年行伍生活养成的老习惯,若是不这般走上一遭,便会心神不定,好似少了些什么。
    道路两旁的一堆堆篝火旁,一群群的楚军士卒正聚拢成团,大口的吞咽着喷香的肉汤和米饭,还有少量的酒,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这些肉的来源是军中的老弱战马和驼畜,由于这几日粮道被阻断,士卒的粮食都是紧缺起来,更不要说牲畜的草料了,反正突围成功之后,返回潭州时必须将那些辎重尽数丢弃,那些驼畜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于是吕师周索性将它们全部杀了,让士卒们饱餐一顿,好激励士气决一死战,可是士卒们的情绪并不像吕师周事先预想的那样高昂,绝大多数人只是默默的吃着,并没有像过去碰到肉食那样大声的喧哗,兴奋的争抢,这让吕师周的心情变得沉重了起来。
    吕师周走过了最后一行营帐,前面不远便是营垒的护壁,他不由得颓然叹道:“唉!军心不振,看来明日之战凶多吉少呀!”
    一旁的都虞候任忠赶忙劝慰道:“都督且宽心,吴贼小营中兵不过三千,我军十倍于彼,便是堆也堆死他们了。”
    “但愿如此吧!”吕师周苦笑道,这时一阵夜风吹来,任忠道:“天凉风大,都督还是先回帐歇息吧,明日便是开战,您可要当心身子呀!”
    “且慢!”吕师周却不理会任忠的劝说,侧耳对风向来处倾听了一会,转过身来肃容对任忠道:“任将军,你且听听是否有歌声,可是某年级大了,耳朵听错了?”
    任忠依照吕师周所言,也侧耳听了一会,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答道:“不错,听起来好像还是湖南那边的乡音,只是这里打了这么久得仗,百姓早就跑的一干二净,哪里会有这歌声!”说到这里,任忠突然脸色大变,惊道:“这莫不是吴贼的把戏,行那‘四面楚歌’之计!”
    这时又一阵大风吹来,传来的歌声变得清楚了起来。吕、任二人听的真切:“父亡于阵前,子颠沛沟壑,家中余姑嫂,田中满荒草,禾苗无一存,怀中孺子幼,嗷嗷待哺食,仓中如水洗,来年当如何?”声调婉转,言辞凄楚,正是当时湖南极为流行的民谣。吕、任二人听到这里,脸上神色不由得大变,吴楚两军已经交战数年,两边加起来数十万大军纵横驰骋,相互攻伐,对各自的民力都是极为沉重的负担,尤其是湖南马殷一方,他所据有的湖南州郡当时还远远未曾开发,无论从人口、财富都远远不及吕方所据有的地盘,对于治下的百姓早已压榨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许多州郡征调百姓早已到了每户征发两丁的地步,这对农业生产造成了巨大的破坏,歌谣中所描述的便是此时湖南百姓的凄惨绝望景象,吕师周军中几乎都是三湘农家子弟,此情此景之下听到这歌谣,其效果不问而知。
    吕、任二人正面面相觑,突然听到己方营中也传出一阵相同的歌声,正是营中士卒听到传来的歌声,引起诸般心事,也出声相合,初时还不过零零星星的十几人,可很快应和之人就飞速增长,变成了成百上千,压倒了远处传来的歌声。凄楚的歌声很快引起了哭泣,夹杂着哭声的歌声笼罩在整个吴军军营的上空,将本来的肃杀气氛一扫而空,满是颓然之气。
    “太不像话了,都督你在这里稍等,我立刻领亲兵去弹压,将为首的混蛋全部抓出来吊死,以儆效尤!”任忠怒喝道,对吕师周做了一个揖,就要回头去点兵弹压。却被吕师周一把抓住了,回头一看却只见吕师周苦笑道:“军心如此,你这去是水上浇油,只怕还逼反了他们,反倒不可收拾了!”
    任忠闻言不由得急道:“那可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明天去攻吴兵吧,这等士气肯定是不成的。左也不对,右也不对,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吧!”
    “天命不可违,人力有时穷!”吕师周叹道:“如今形势如此,你我已经智穷力竭,也算对得起楚王了。明日我便收检士卒名册,与那钟延规和谈,只要那钟延规愿意将全体士卒放归家乡,我便降与他便是!”吕师周伸手阻止住任忠的反驳,道:“你若是不愿降于那厮,便立刻带了亲兵连夜离去便是,想必吴军也拦截不得。”
    “这个!”任忠闻言犹疑起来,他虽然明知眼下楚军形势险恶,但手拥数万大军,不战而降的做法的确让他觉得很难接受,他与吕师周不同,乃是跟随马殷一同入湘的“蔡贼”老兵,对马殷忠心耿耿,一时间不禁怀疑起吕师周该不会心怀异志起来。
    “任将军,吕某已经年过近六旬,便是泼天的富贵,又能享受几日?如今形势来看,吕方一统南方之势已定,你我已经尽心竭力,剩下能做的就是给这数万将士一个好点的归宿,这些人个个都是妇人之夫,稚子之夫,垂堂之子,家中田亩还指靠着他们,如今既然无望求胜,又何必将他们的性命白白浪费呢?也算是积点阴德吧,若说吕某有点私心,也就是这些了。”
    吕师周言辞恳切,任忠听到这里,神色也是黯然,他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面,这些年来连年征战,手下将吏生活的困窘也是看在眼里,可面对吴军咄咄逼人的攻势,楚军还是连连败退,岳州大败之后,军中无论贤愚,都知晓楚国的灭亡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本来心中那个弯子绕不过去,听到吕师周这番劝解,总算消解了,任忠叹道:“任某乃是楚王旧将,这一身躯壳早就是马家得了,不能丢在这里,便丢在潭州了,这数万将士的性命便劳烦都督了。”说到这里,任忠躬身对吕师周拜了两拜,方才转身离去。
    天意 第671章 请降
    第671章 请降
    “这么说,吕都督遣你来,是要请降啦?”吴军帅帐之中,钟延规高踞首座,手中拿着未曾开封的帛书,也不看便放在一旁,对下首的楚军信使笑道,笑容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倨傲。
    楚军信使跪伏在地,看不出脸色变化,只听到他沉声答道:“正是,我家都督遣末将来前曾叮嘱过,诸事皆听钟府君吩咐,只要钟府君应允一件事情,我军三万将士便解甲归降。”
    “哦!吕都督要某家应允一件事情?”钟延规拖长了自己的声调,听起来满是讽刺的意味:“这倒是奇怪了,若是贵军要解甲归降,便老老实实放下武器,听凭我军安排,又要提什么条件,若要提条件,还不如一心一意的打到底,打赢了某家自然什么条件都要应允的。你们说是不是呀?”他最后一句话却是对两厢的吴军将佐们说的。
    “是呀!”
    “不错!”
    “正是!”
    两厢的吴军将佐顿时爆发出一阵应和之声,他们这些日子来屡战不利,早已对对面的敌军憋足了一肚子恶气,这下逮住机会立刻爆发出来,一句句刻薄的话语像利剑一般落在那信使头上。
    那信使却只是跪伏在地,一声不吭,仿佛对四周的嘲笑充耳未闻。众将吏见他这般模样,也觉得无趣,时间一久也就笑不下去了。那信使这才抬起头来,脸上却满是讥诮的笑容:“末将临走前,都督曾经叮嘱过一件事情,说若是贵军不愿应允此事,便督全军士卒,决一死战,拼个玉石俱焚便是!”
    那信使话刚出口,又引起帐内众人一阵哄笑,一个性子急的大声笑道:“尔军已经四面楚歌,士卒皆无战心,还能玉石俱焚?当真是可笑之极!”说到这里,便已经笑的喘不过气,说不下去了。
    钟延规听到这里,却觉得有点不对,将那帛书打开一看,脸色顿时大变,肃容对那信使道:“你可回去报与你家都督,他所求之事我应允了!”
    钟延规话一出口,帐内将吏顿时呆住了,那信使镇静自若,一副对方的反应在自己意料之中的模样,重新叩首道:“末将代我家都督***钟府君宽宏大量!”
    “不必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吾辈求胜而已,何必多杀?你且回去吧,归降之事繁琐的很,莫要再出什么岔子!”钟延规沉声道,此时他面容肃然,方才的那点大胜之后的狂狷已经全然不见了,重新恢复了军中大将的气度。
    楚军信使退下后,钟延规不待两厢将佐发问,便转身从帐后走了,只留下满帐不解的议论声。待到钟延规回到自己寝帐之中,从怀中重新取出那封帛书,随手往几案上一扔,只见其上写道:“公之所欲,立大功以为州牧,都掌一方。而公领数万之众苦战多日,未得寸土,今吾军随至绝境,但能战之士不下数万,且皆延颈希归,若公拒之,彼必死战,公总能胜,伤损必多,虽有斩获,何如全胜功多?今大局底定,吴王帐下立功者甚多,形势如此,公能如愿否?”
    “吕师周这厮不但兵法出众,口舌倒也还便给的很呀!”钟延规冷笑了两声,突然大声道:“来人,招文书来,为吾修书至大王处,言吾军全师而破楚吕师周部,全获彼军三万余众!”
    潭州,楚王宫,往来的人们个个脸色惨淡,他们惶急的脸色被鲜红色的宫墙一衬,显得分外惨白。从乾宁元年(894)刘建锋率部入湖南算起,已有二十六年了,在这二十多年时间里,马殷也曾与外敌交战,但湖南内部却很久未曾见到刀兵,更不要说身为首府的潭州了。多年以来,马殷主要的方略就是结好中原强藩,以制衡下游的强敌杨吴以及后来的吕吴。几次对外用兵,其目的也并非争霸,只是为了更好的闭门自保,其绝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内政方面,尤其是茶叶生产贸易尤为兴盛,由于淮南杨吴和后来的吕吴与北方后梁的关系一直不好,在唐朝时为最大产茶区得淮南地区与中原地区的茶叶贸易也受到了巨大的影响,湖南茶叶乘机取代了东南茶叶的地位,每年都和北方的后梁有大宗茶叶贸易,马殷也从中获得巨利,加上湖南境内多年没有战乱,百姓得以安心生产,是以官私皆富。是以在吕方与湖南大规模的战争爆发前,虽然当时东南地区生产力水平要远高于湖南地区,但吕方治下百姓的生活水准要比湖南马殷治下百姓差一截,当时民间也流传有:“马儿吃黍,(吕)驴儿吃草”的谚语,由此可见一斑。虽然后来随着两国之间战争的深入,湖南百姓的生活水准也直线下降,但从王宫的装饰富丽程度还是看出楚国的富庶,不说别的,光宫墙上便是用来涂色的丹砂,便是一大笔财富,只怕吕方本人的宫室,也未曾这么铺张。
    一间内室之中,一个妙龄华服女子正坐在卧榻旁的锦墩上,小心翼翼的替榻上的老人喂食,那老人身着紫袍,头戴金冠,虽然形销骨立,一副沉疴已久的模样,但言谈举止间不自觉的便流露出威权在握的样子,显然平日里在上位发号施令惯了,此时便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了,正是楚王马殷。
    马殷吃了几口粥,便觉得胸口堵得慌,一阵烦恶,再也吃不下去,便伸手推开那女子的汤匙,摇头道:“罢了,某吃不下了,檀奴你看护我好久了,先下去歇息一下吧!”
    “阿耶,你就再吃一口吧!”那华服女子却不放弃,劝慰道:“大夫说阿耶你久病初愈,最是要多进食才能恢复的快些,可你只吃这么几口便不吃,什么时候才能好呀!”这女子语音柔腻,说话时头上的金步摇轻轻摇摆,悬挂的金铃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语音铃声间杂在一起,说不出的好听,说到最后,那女子娇嗔道:“阿耶你若是不吃,檀奴便也不吃了,陪阿耶你一同饿着!”
    马殷拗不过华服女子的软硬兼施,只得苦笑道:“好!好!某再吃些就是了!”原来这华服女子乃是马殷最小的一个女儿,姓马名宣华,小字檀奴,年方二八,便生的桃夭李艳,秀丽无双。马殷老来得女,自是爱惜无比,平日里养在宫中,当若性命一般。此次吴国大军入侵,他身染重病,无法亲自领兵迎击,只得遣其子马希声领兵迎击,结果被吕方在岳州大破,长驱直入进围潭州。宫中上下害怕马殷好不容易病势才有了点起色,突然得知这个恶讯,病情又有反复,都瞒着他,于是满城上下,只有马殷一个人还不知道吴军已经包围潭州的实情。
    马殷又强吃了几口粥,一不小心呛住了,不由得剧咳起来。马宣华见状,连忙起身轻拍老父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马殷才缓过劲来,在马宣华的搀扶下躺了下去,摇头叹道:“都这把年纪了,该见得都见过了,怎的老天还不将这把老骨头收了去,留在床上苦熬!”
    马宣华一边帮老父盖好被子,一边随口答道:“阿耶说的什么话?您这把骨头还硬朗着呢,几个哥哥还指靠着您挽回危局呢?”
    “什么?危局?”马殷虽然年纪已老,但一颗心却越发机敏,立即听出不对来,厉声道:“前两天不是说我军在岳州击退了吴贼,吕方已经退守夏口了,怎么又变成了危局,莫非是什么瞒着我不成,快说!”
    “没有呀,阿耶你想的多了!”马宣华被马殷这一声喝,口中立刻就吱唔了起来。可马殷是何等人物,见历的厉害人物多了海了去了,马宣华不过是个年方二八的韶龄少女,立刻就露出了马脚。马殷看在眼里,越发确定有什么大事在瞒着自己,这时他又如何躺的下去养病,便强撑起半边身子,厉声喝道:“来人,快来人,将许相公请来,本王有要事与其相商!”
    马殷这般高呼,外间立刻就乱了起来,马宣华见这般模样,心知再也瞒不下去,只得低声道:“阿耶且先躺下休息,莫要气坏了身子,檀奴立刻让人去请许相公便是!”
    过了约莫半响功夫,外间进来两人来,前面那人倒是俊秀的很,只是双眉微微上挑,显得有些威仪不重,正是马殷的嫡子马希声,其后那人身形魁梧,颔下浓须,长得颇为威武,却是楚国右宰相许德勋,正是方才马殷口中说的许相公。
    马、许二人进得屋来,走到马殷榻前,一齐敛衽跪拜道:“微臣(儿)拜见大王(阿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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