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瞬移到一个客栈房间。子归在屋子里快速绕了两圈,抓起桌上的水壶往嘴里灌了口凉水:“让我先压压惊。”
    大和尚不说话,上榻闭目休息。等待在旁的黑猫跳上他的膝盖,懒懒打哈欠。
    子归喘口气,开始打量房间,打开窗户发现外头是个小镇,怎么看怎么眼熟。对面的混沌铺飘香十里,大叔的揽客叫卖声带着浓厚的口音,他每次撒葱花都吝啬得很,白绿相间只有一星半点。他去过的镇子满打满算就一个,居然又来了一次,是巧合?
    回屋,蹲到大和尚面前,右手托腮仔细打量他的脸。嘴里啧啧有声,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和尚唉。在仙界,他看多了飞升上来的和尚,长眉毛长胡子,皮肤黄渣渣袍子破烂烂,很好欺负的样子,笑嘻嘻软绵绵,见着释迦摩尼就拜拜,然后盘腿一坐几十天,听释迦摩尼叨叨佛法。
    可是这个和尚很不一样,都说佛修五蕴皆空,修为再深也不会改变样貌,仙界的佛修啥高矮胖瘦、歪瓜裂枣都有。因此初来修真界,他发现修士有意思,男的俊秀女的貌美,处事作风市侩又庸俗。难道是个混迹修士门派的假佛宗?
    和尚膝上的黑猫眯眼看子归,透露着一丝不屑,子归打个冷战。
    “和尚,你不在寺庙修行,跑到凡间在林子里摆个迷阵,搞什么名堂?”
    和尚睁眼,语出惊人:“魔头降世,世间将有一次大浩劫。”
    子归一愣,笑了:“你来晚了,秦晌和张逢夏已经把这里的魔修降服了,就算残留了一点魔气很快就散了,这里没有魔头。”
    和尚笑笑,指着南方说:“我在林子里布下法阵是为了封住魔气,阻止其扩散,魔气绵延不断不曾断绝,这是起点,林子里是终点。”
    “啊?”子归糊涂了:“我亲眼看到秦晌把魔修封印,被他的师父杀死魂飞魄散……不对,他师父秀无言给六道种魔头,她也是魔修……不对不对,后来魔修还是被天雷轰死了,都死光了……”
    子归眉头紧皱,犯迷糊:“究竟怎么回事?”
    和尚双目微开,透出一丝耐人寻味的明悟。
    “恭喜恭喜,张生,探花郎,托你的福我们清风书斋也名扬天下了。”刘先生个性耿直,却难得调侃人。
    张钰傻傻地坐着,手里拿着笔,桌上是滴满黑色圆形墨点的宣纸,茶水早就凉了。此时离放榜已过了两个时辰,他就坐在这里,没去看榜单,也没人来关心他的前程,若不是刘先生来报喜,再过一刻钟,他就将收拾行李回乡,来去无声。
    刘长卿甩开宽大的袖子俯身作揖:“探花郎,以后我要恭敬叫您一声大人了,再当不起您一声老师,请探花郎多多关照在下啊。”笑容毫不掩饰他的嫉妒酸臭味。
    张钰12岁参加科考,整整二十年,多次应考,落榜次数快记不清了,最常见的就是乡邻的冷眼嘲笑。曾经的神童被员外内定为佳婿,被家人予以厚望,即使父亲病故、母亲和姐姐外出谋生,就是为了供他读书去考取功名。姐姐尚未出阁就抛头露面被人瞧不起,他们掩饰得很好,却瞒不住乡里人的眼睛。少有人会来责难,但所有亲友都断了联系,人情冷暖没有摧毁母姐的坚持。其实,张钰早已分不清是对前程的憧憬,还是偿还家人恩情的决心,让他一次次踏上应试之路。
    中了,终于中了,过了殿试得皇帝钦点。同僚祝福声中他茫然返乡,来到村口,先得了消息的村人远远放起了炮仗,锣鼓喧天,声响传到了邻村,人越聚越多。他们脸上笑意真诚,村里出了个探花,鸡犬升天连带着都有好处,沾了光。
    漫天飞雪中,村长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地说着欣慰的话。纵使生计难为,村子从未克扣私塾的用度,找的都是最好的先生,笔墨也是最新的,你张钰如今飞黄腾达,不能忘了栽培之恩,要想着为村子其他孩子谋出路啊。如此这般叮咛了半个时辰,庄员外到了。
    “贤胥啊,你可算是回来了,一路辛苦了。我已备好了酒菜,凤仪在家等你呢。小女闻得喜讯整日欢喜,就等着见他的如意郎君,快随我来,随我来。”
    张钰站在原地不挪步,庄员外一拍脑袋,懊恼地说:“唉,你看我老糊涂。今个儿你荣耀归乡,应当先去拜见母姐的。走,我同你一起去,请丈母娘到府上一起庆贺。”
    周围无数双眼睛看着,羡慕着。对于小村子的人来说,能娶上县城富豪员外的掌上明珠,是几世修来的的福分,张钰应该感激涕零,告慰先灵。
    可是张钰始终神情木然,似乎被冻僵了,问了一句:“您说过,就算他日我当了状元,绝不会将女儿嫁给我。”
    庄员外朗声大笑:“今时不同往日,贤胥莫要再提那日气话。世人看中身家门楣,我也不能免俗,身为人父希望小女嫁得良人。你现在身份贵重,和凤仪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张钰还记得当年他们被迫离开村子,庄员外背后肆无忌惮的辱骂嘲讽,恨不能将满肚子脏话都吐尽,丑恶嘴脸与今天判若两人。他心中不快却没有当场翻脸,他着急去见母亲妹妹,要将喜讯亲口告之,接他们进京居住,远离这些攀高踩低的势利小人,让母亲安度晚年,给姐姐寻一门好亲事,以享天伦之乐。
    庄员外不断催促,村长拄着拐杖颤颤悠悠跟着,锣鼓欢快的曲调一遍又一遍,张钰死寂的心被捂暖,喉间似有异物上下不得,眼眶酸涩,心口生疼。
    那扇没钱上漆虫蛀严重的门板里头,瘦骨嶙峋的长凳在缝隙中透出它的苍白。张钰知道,旁边还有少了一条腿的方桌,上头盖着一层又一层小刀刻下的论语,纵横交错看不清字迹,只有刻的时候努力辩识才行,只因无钱买纸笔,桌面中央凹下去。
    一幕幕早该忘却的场景,一个个熟悉的物件,在张钰的脑海中清晰起来。抬头是槐树萧条的树枝,低头是水沟青苔被雪毯盖住,这是他的家,家中有至亲在等他。
    步伐加快,甩开庄员外的手,他推开门板,唤道:“母亲,长姐!”
    门厅空空。
    “咦,难道亲家没得消息,还是出去迎你错过了?”庄员外指指内室:“哎哟,这不是在家吗,原来是在梳妆打扮呢,哈哈,儿子高中,亲家定是高兴坏了,贤胥快去。”
    内室门帘下依稀可见素色罗裙衣角。
    “姐姐?”
    屋内没有住人的暖意,寒意丝丝浸出,没人应答,张钰搓搓胳膊,更冷了。
    “快去把她们迎出来,你姐姐和母亲等了十多年,终于盼到你出人头地。你走了这几月,有人上门提亲,你姐偏是要等你高中才肯出阁,白白辜负了好年华。”
    庄员外拉着张钰回身,门口一个俊秀书生笑盈盈进来,庄员外说:“私塾先生心仪你姐,就等着你衣锦回乡他再来提亲,梁先生,聘礼带了吗,快快搬进来!”
    梁先生是张钰的启蒙恩师,岁数不大有点名气,进士出生。张钰幼年丧父后,视他如生父,年节总要上门孝敬,未上京赶考前,他就有意撮合姐姐和先生,想要亲上加亲。
    如今,两人因为他的功成名正好喜上加喜。
    一担担彩礼堆满了局促的门厅,不知哪儿冒出媒婆,叽叽喳喳撮合,三媒六聘礼数周全,那热乎劲仿佛今天就要让长姐过门。
    “贤胥啊贤胥,你还在等什么,难不成要梁先生三抬大轿来迎娶,你才应允,姑娘是何想法,你倒是去问问啊。”
    张钰转身再次来到门前,手指触及半截门帘,忽然又回头,院子里屋子里挤满了人,一片艳红色,人人都喜气洋洋,顶着同一张笑容。
    今个是大喜日子,他金榜题名,姐姐即日出嫁。他盼了十年,一朝得偿夙愿却不得欢喜。眼前的一切如梦如幻,一点都不真实。
    他有赴京赶考中榜的记忆,模模糊糊记不真切,仿佛久远到早该忘却,可是明明发生在月内。
    庄员外梁先生的面部恍惚只剩下强烈的笑意,眉眼看不真切。眼前所有人脸都仿佛蒙了一层细纱,面貌竟是记不清的。
    疑云骤起,张钰再也拔不动脚。纵使周身寒意泠泠,掌心却始终有一股含蓄的暖意,不张扬不急躁,陪着他从京城回到家乡。
    低头,手里却空无一物。
    他记得的,他手里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能将万千冰封化开的至刚至阳之物。
    庄员外等得不耐烦,不顾礼法揽着张钰踏进屋内:“哎呀呀,这是怎么了,快救人啊!亲家母,姑娘,贤胥,快喊大夫啊!”
    庄员外惊恐的呼救声忽地灌入耳中,门口人群尖叫着四处奔逃,仿佛天崩地裂。
    “贤胥,你高中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亲家母为什么要想不开寻短见,难不成是你飞黄腾达怕人非议你出生低微,逼迫老母亲和姐姐上吊自尽,你好狠的心。”
    庄员外声声控诉,声嘶力竭恨不能用唾沫将张钰淹死,用天道伦常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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