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山之西,越过绵亘三百里的小丘陵小河流小草甸,有一个巨大的槽谷。
    那槽谷东西宽约一千丈,南北长约八万里。该谷北据秦国的三门关,南抵僰夷的吊钟崖,从高处往下瞧,好似造物主睡觉时不小心划拉的一条宽阔长疤,千百年来,给这神州大地添了不少痛楚——妖孽横生。
    只因那从三门关汹涌跌宕出来的黑水河被岷山一挡,顺势来到这硕大的深谷中,一路南下,滋养了沿岸,养出大片丰美的草木,肥草引来一批吃草的东西,又引来一批吃肉的玩意,后两者正你追我躲着,一批被通缉的亡命徒又挤了进来,没过多久,逃难的妖物又在此处落脚,后来又多了些执念太深徘徊着不下地狱的怨鬼,历劫时普度众生反被众生度化入红尘的神仙。
    这些个不同的物种齐聚此地,把这好大的一块肥肉据为己有,在这谷中聚出一个自由小镇,过着招摇过市,鸡飞狗跳,家长里短的日子,将这自由的镇子逐步化为妖魔鬼怪的安乐窝,日夜乌烟瘴气的和平着,竟在这纷乱的尘世中营造出一种半蛮不荒的世外桃源气象。
    凡是块肉,就会有蚊子争。这条长长的山谷物产丰盛,谷中那条大河东边的大平原若是被开发出来,指不定能养活多少多少的人。刀耕火种的年代,大家什么都缺,这最缺的,就是一口吃的,以及一块填饱肚皮的稻谷地。
    这山谷便成了一个香馍馍。
    人族多次大举来犯,势必要将这块香馍馍吃到嘴,同谷中妖魔打了不知多少回,最后,被永渡河西边的那尊不大爱吭声的神仙出来轻轻插了一脚,这偌大的山谷就成了那位神仙的地盘,作为交换,神仙答应给人族降作乱的妖,除兴风的魔。蝼蚁似的人,和妖魔鬼怪打尚且吃力,和神仙打,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历代的人皇圣人遥望岷山之西的叹声能积累出八百箩筐的牢骚。
    这块肥肉大谷西面山崖的中段,有一座直插云霄的绝壁山,此山之上寸草不生,远远看去,就好似一把直抵天穹的黑色利剑,细长细长的。曾有好事者仗着一身妖力,从山崖底面一直摸到云霄之上,靠着一双眼睛,狗胆包天的想把此崖的高度给摸出来,被出门降妖除魔的神仙瞧个正着。
    那位神仙,大家都唤他十三爷。十三爷温言温语的把那不自量力的瘪三唤了下来,赏了一顿好打。
    这一顿好打不要紧。自此以后,桥西就多了个结界,结实地罩着那三十万仞山崖,以及崖下年老体衰的木桥和桥西边那巴掌大的小沙岛。
    因这崖有三十万仞,下边又有一条叫永渡的河,有点学问的亡命徒和老妖精们商量着,从此这个山谷就有了个能叫得出名的字——三十涯。
    好些妖精们脑袋不够用,记了镇上的家长里短,再记其他的,就有些吃力了,时常把这三十涯唤做十三涯,搞得他们自己都糊涂了起来,对着十三爷的面,嘴边挪动几下,把十三涯和十三爷混着乱叫。
    永渡桥东,便是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小镇,小镇上的妖魔鬼怪们自诩是见过世面的了 ,便将岷山之外的万里红尘带了进来,牛头不对马嘴的拼凑一番,竟凑出一个斑驳的繁华,和寡淡的永渡桥西边界限分明的共处着。
    容十三爷就住在桥西。
    十三爷名气大,又是不世的天神,但住处却略显寒碜。按妖怪们的道理来说,他有那般深不可测的本事,就该占着最好的地方,再不济,也不至于挤在那百米见方的疙瘩角中,搞得大家看着看着,就觉得那过大过激的水会将那块蚱蜢都不够蹦的地盘给拍散。
    容十三爷不知道大家安于现状的目光里含着多少的担忧,他兀自在这百米之地上种了一地的竹子,在竹林中开辟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木屋。竹林之后,便是那利剑破天的三十万仞瘦崖,一根粗|大的玄铁链贴着悬崖从地底拔起,直刺入三十三天外的堕神台。
    十三爷就看管这条通天入地的铁链,防止地狱的恶鬼涌上来作恶,以及天上的神仙……那天上下来的神仙之一在永渡桥东搭了个草棚,摆了个茶摊,和自己的心上人守着那一方小摊子,平日里卖点热茶凉茶点心汤面,和前来喝茶买糕的邻居们聊聊天,傍晚收摊齐齐归家,每每看到他在摊前如凡夫俗子一般忙活,过路妖精暗自的惋惜泛滥成灾。
    这神仙在天上的尊号叫紫檀真君,下凡后,又捡回了历劫时的姓名,叫“林夏”,他老婆叫文君,是个泼辣的女子。
    文君听着那几只妖魔鬼怪叽里咕噜的谈论那根铁链,从牙缝里挤出“嗤”的一声,把抹布在桌上一抹,道:“可闭上你们的臭嘴吧。那条路是绝路,想上神界,就凭你们这几个囊货!”
    文君嘴毒,大家都被骂惯了,妖魔鬼怪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计较,他们听了这句火辣辣的风凉话,摸了摸脑袋,看向林夏。
    “林仙儿,你说,那路可能上去么?”
    林夏木着脸道:“能。”他老婆在旁边嗤笑一声,补上一句:“摔不死你丫的算老娘眼拙。”
    她一碗水端平的诠释了何为“一视同仁”。
    钱大这只豹妖坐了半天一直没吭气,这下却唏嘘一声,道:“从来没谁敢上去的。”他孙子还小,闻言,便叽叽嚷嚷的问:“只有十三爷爷能上去?”
    这小妖怪最近才开了丝灵智,知道了“姐姐”,“哥哥”,爹爹妈妈爷爷奶奶,就以为,这世上的称呼都得在后面叠个字才行。钱大慈祥的在他狗孙头上摸了摸,道:“乖孙儿……跟着爷爷说,十——三——爷。”
    十三爷这个称呼已不可考,似乎历来都是这么称呼这位神仙的。从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外婆时起至不可道明状的洪荒时代,十三爷这个名号仿佛就在三十涯回响了。
    谷里的记载说,十三爷叫容名,字山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说掉可能不大恰当,因为他掉下来的方式虽然惨烈了一些,却是实打实的守在桥西,好像活守寡的妇人,若无事,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守着他的寡淡。虽然他看起来似乎是被贬下来奉命行事的倒霉鬼,只是从古至今,谁都不知道他是天上哪位神仙,连林夏看到他都摸不着半点头脑。
    林仙儿说,这可能是因为自己是后来飞升上去的。新到的神仙,有认不得古神这是很正常的。大家原谅了他。
    桥西是不能随便过去的,就像此时,十三爷出门去了,一块红牌就悬在桥上,以示主人不在,谁要是误闯,就会被一道无形的力给拍回去,连鼎鼎大名的妖王都试过了。这块红牌只认十三爷。
    于是大家都知道,十三爷确实是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古神无疑了。
    寻常时候,十三爷就守在那悬崖下边,若是外面凡尘中出了什么岔子,他就要履行诺言,或者有人来请,或者他掐指一算,感应到冥冥之中的那丝怪异了,便要出门了。
    至于那条铁链,就好似十三爷的身份一样扑朔迷离。
    镇上下凡来的几个神仙偶尔无事会聚在一起侃天,时不时扯起这条通天的大铁链,试图猜出一个大概。往往是无果而终。
    今日,那两个一白一紫的神仙又光顾这小茶摊了,他们坐在树荫之下,白衣仙人挥着凉扇,喝一盏粗茶,以凉扇遥遥对着那铁链一指,道:“前次回去后,我想了半天,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个典故。”说罢,闭上嘴,微微一笑。
    下凡的这些年来,他们已无聊到骨头酥软了,便拿铁链子的身世消遣,曾设论过无数次假说,搜肠刮肚的把这铁链的来头猜测了好多遍,权当做自娱自乐。白衣仙说完,他对面的紫衣仙人把茶盏一放,道:“唱!”
    白衣仙悠然的眼中露出一丝责备:“天化啊天化,你能活到今日,恐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冤大头的好事。你可知,古时太子长明有把剑,名大慈大悲剑,这名字太长,大家都唤那把剑叫慈悲剑,你肯定不知道,因为你脑袋被门夹过。我猜测,这玄铁链恐怕和慈悲剑有点干系。”
    这个证据是万万不足的,唯一能把那剑和此链联系起来的因果,就只一个“慈悲”。
    据说慈悲剑一出,能破十万魔障,渡苦厄众生。在神魔之战前,太子长明的慈悲剑突然间不知下落,后来长明被魔神揭兀杀死,慈悲剑也就成了一道历史。
    而这玄铁链,在伏羲氏还穿兽皮群时就吹了不知多少年的风霜了,那时,太子长明正好陨落。
    可惜了……
    “那长明可是出了名的美人,神界最美的神女都要落他十万八千丈远,我到神界时,那天街上还有他的塑像……咳……不过我猜,这链子能容我等下凡逍遥,亦能让业狱的恶鬼爬上来幡然醒悟了却一番心愿,这不是慈悲,是什么?”
    天化点点头:“长明是个好脾气的,这和容十三很像。”
    十三爷自从出面干预了人妖之间的纷争后,话就多了起来。他岂止是好脾气,简直就是没脾气。虽一身修为深不可测,活得比东海里那只老乌龟的岁数还长,除却那张光鲜的皮囊,十三爷就好像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青年,一点架子都没有。
    他说话是客客气气的,虽然大家都唤他一声“爷”,但他站在镇里,脸上一笑,也能唤钱大这种妖力微薄的老妖“钱大爷”。
    两个神仙抬头相视,皆从对方眼里看到文君那个又大又白的白眼。文君把一碟子炒年糕放在他们桌上,转身,道了句:“两个无聊发霉的倒霉鬼。”
    两个倒霉鬼默然看着她的背影,无悔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叹息一声,道:“这种娘们,不知道紫檀看上了她哪点。”
    文君耳力奇好,她柳眉一竖,刚回头,就见那边飞快的跑来一个戴歪冒的人,那人后面拖了一条猫尾巴,是大钱的亲戚,名唤大花的猫妖。
    大花急促的脚步在看到那片悬在桥上的红木牌时顿了下来,他脸上一垮,哭道:“这可咋整啊!”
    大钱忙起身,上去问道:“哭怎的?”
    “我找十三爷。”
    大钱安慰道:“十三爷出门了,你有什么事,跟我说说。”
    大花抹了把泪:“我老婆要生了,生不出来!”
    镇上的妖魔鬼怪们极其信赖容名,如家里孩子缺胳膊少腿这种事,往往要向他求助。久而久之,不管是大病小病,境界不稳,还是谁欠了一屁股债,找十三爷,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文君把嘴一撇,上去一巴掌糊在大花脑袋上:“狗才!你老婆生孩子你找十三爷一个没出阁的男人像什么话?!带老娘去!”
    那边大花正哭唧唧带文君朝家里走,这边容名刚收完一只为祸镐京的蛇妖。那蛇妖颇有些修为,因爱子被人捉了剥了皮当口袋卖,便挟着滔天的仇恨,在一夜之间杀了镐京八百个稚子,镐京如今的天师就是个摆设,还没出剑,就被蛇妖吞吃入腹了。那天师自知小命难保,在出门前便派了座下的童儿,八百里加急的奔去三十涯向容名求助。
    容名站在门庭冷落的镐京大街上,把蛇妖的一缕精魂引入手上的一本羊皮书中,须臾,一个头生两角两眼血红的蛇妖图样便落在书页上,那蛇妖在书上扭了扭,悲声道:“我儿何错之有?我为孩儿报仇,何错之有!他们该死,通通该死!啊啊啊——还我孩儿性命!”
    容名闻言,叹息一声,道:“杀你孩儿的人,你杀了他全家,诛了他九族。你血仇既已得报,牵连别个又是什么道理?”
    “于镐京八百稚子的父母而言,他们的孩子又有什么错处?”
    蛇妖暴喝道:“他们有错!他们,人族罪该万死!”
    容名无语的看了眼天,道:“这世上没有罪该万死的谁,只有最该万死的祸心。从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目的那天起,你就看不到是非曲直了。小妖,害人终害己,下辈子好好赎那被夺的八百多条命债吧。”他把书一合,看了看面前的蛇妖尸体,抬手,那血肉之躯就化为灰烬,灰尘打穿街而过的热风中一过,便和天地间的尘埃融在了一起。
    街上躲在门中观望的老百姓们见那蛇妖已被除,终于放心大胆的推开了门,正想对这位仙师感恩戴德倾诉二三衷肠,还来不及踏出门槛,那颀长身影便不见了,只一刹那,众人脑海中连那男子的模样都忘干净了,唯有面前清冷的长街。
    容名转眼间便出了镐京城,他背上背着一把绷带缠鞘的无名宽剑,手持一壶镇里酿就的青竹酒,一路慢走。他脚下动得虽慢,却在片刻间便走出了阳关大道,直进了一个小山坳,又很快的翻过了一座连绵山脉,南下,踏入群山,步履悠闲的回到三门关口,顺着东边的小道,走几步,喝一口酒。
    容名脚步一顿,眼睛一转,看向小路前方的河边礁石。那礁石边的野草丛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侧手攥着几根芦苇,脸半朝上,身子被激流冲得一晃一晃的,冲得那人胸口上插着的那根利箭动了动,带出一片猩红。血水很快就被河水冲走了。
    容名把酒放下,慢慢走到水边,脸上有些古怪,他定定的看了一会,伸手,把这人拖上来。
    这人还是个少年,约莫十六岁左右,一张脸秀美至极,眉毛鼻子嘴巴无一不精致,浓长的睫毛下,眼睛紧闭着,左眼尾下边有颗细痣,给这白皙的脸蛋上添了一抹别样的感觉。
    这少年白皙的面色里透着一股将死的阴郁,单薄的身体好像一片纸。
    一只利箭从这人胸口穿过,距心脏仅有一寸之遥。少年睫毛颤了颤。
    容名轻轻掰过他的脸,面色又古怪了一些,他就如不幸从饭里吃到一颗沙子的人,似乎是硌了牙。他眼皮垂了下去,轻轻在这少年郎的箭口上一点,在他体内注入一段灵气,把长流不止的血止住,这才将人抱起来,往镇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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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了~(≧▽≦)/~
    有些话没在文案里交代,在这摆一摆——亲们,这书是虚构的。
    一、文中的人名地名大都是虚构。
    二、有些人物参考了历史,但他们不是历史,是我捏造的。
    三、爱你们,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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