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政和韩非、李牧跟着那个老妈子走到里面之后,看着略显破败的院落和屋内寒酸的陈设,三人心中更是升起同情之感。
    陈政打量着被搀扶出来的夏姬,虽然看上去只有四十几岁的年纪,头上却已是布满了白霜,消瘦的脸上泛出灰黄之色,显不出半点生气。即使如此,在这位夏姬的眉宇之间,仍保留着当年顾盼生情、妩媚动人的一丝留痕。
    岁月蹉跎,时光如梭。任何一个女人,无论她年轻时多么一笑倾城、惹得多少风流才子趋之若鹜,也逃不过雨打风吹去的无奈和落寞。其实,美女的定义不应只是一张面皮,心灵美、有才华、独立自强的女人才美得长久、美得通透、美得彻底,即使孤芳自赏,我自风华绝代。
    提及远在邯郸的异人,夏姬已经失明的双眸中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两只手止不住的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拼尽全力按压着内心的激动。
    “异人他如今长高了吧?平日吃得可好?赵国那边的人没有欺辱他吧?”夏姬反复念叨着这几个问题,好像这些问题在她的心中压抑了很久,终于被释放出来了一般。
    陈政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语气轻松地对夏姬说自己是卫国的商人,在邯郸偶然结识了异人公子,现如今异人公子衣食无忧,将来肯定能平安回到咸阳,只管放心就是了。
    一旁的老妈子插话道:“听说秦国和赵国为了一个上党,在什么长平打了一场大仗,死的人不计其数,还说什么赵国的男人都被秦国杀光了,我家小姐几日不吃不喝,可把我给吓坏了。近日又听外面的风言风语,说秦王又要派兵攻打赵国,也不知是真是假。”
    陈政连忙伸手制止,一笑道:“现如今天下纷争,打仗那不是太平常不过的事情嘛!这国与国之间一会儿打得你死我活、一会儿又好的亲如兄弟,变来变去跟戏台子唱戏差不多,哪能说得清楚。再说了,就算是打仗,互相砍杀的也是老百姓,异人公子身份贵重,他赵国越是惧怕秦国,就越不敢把异人公子怎么样。还有,我跟赵国的平原君交情不浅,只要有我在,保证异人公子能平安归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听到这里,夏姬竟颤巍巍站了起来,循着陈政的声音摸索了过去,突然跪倒在了地上,哭道:“吕公子,我虽然看不到你的样子,但我能感觉到你是一个好人,我那个可怜的异人就托付给公子了。”
    陈政吓得急忙上前搀住夏姬,示意那个老妈子将夏姬扶回了座位。
    夏姬坐在那里抽泣道:“原以为我这辈子也等不到异人回来了,今日听了公子的一番话,真是苍天有眼,让我家异人在邯郸遇到了公子。可,可我拿什么感谢公子呢?”
    陈政摆手道:“夫人说得哪里话来,那样岂不显得生分了。只要夫人在咸阳养好身体,迟早会有你们母子团聚的时候。”
    夏姬面带悲戚道:“异人从小被送去赵国,我这个当母亲的真是连死的心都有,若不是为了等他回来,我早就撒手而去了。人都说嫁到帝王家锦衣玉食、人人称羡,可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想那寻常百姓之家在袅袅炊烟中享受天伦之乐,我真是悔之晚矣啊!若是异人真有回来的那一日,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只要他能随着自己的心意好好活着,我这个当娘的就知足了。”
    陈政扭脸看看韩非和李牧,三个人眼神交汇中达成默契,该起身告辞了。
    夏姬非要送陈政他们出门,可陈政想起门外的魏无忌和王翦,还是坚决阻止了。
    老妈子将陈政他们三人送到院中,指着那几个箱子刚要说话,陈政悄声道:“这些是异人公子的一片心意,只管收下便是。”
    正在这时,自屋内隐隐传来了夏姬的哭声,那哭声在波荡中直抵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其中,似有多少不堪的过往,似有多少人间的悲苦,又似有多少对未来的渴望和憧憬。
    陈政和韩非、李牧被那哭声所打动,眼泪禁不住涌上了面颊。
    在去往秦国丞相府的马车上,陈政怅然若失的一言不发。韩非和李牧也是垂首不语,沉浸在刚才的情境中不能自拔。
    魏无忌对车上三人出门后的变化倒不觉得意外,只是王翦心存疑惑,却又一头雾水、不得要领。
    此时的秦国丞相府好不热闹,范睢独自坐在偌大的会厅主座上,一副兴高采烈的主人模样。丞相府的侍者们忽而鱼贯而入、忽而鱼贯而出,紧张有序地安排着丰盛的晚宴。
    对于这位曾经贫寒卑微、寄人篱下、受尽折辱、侥幸活命的魏国人范睢来说,今晚可真是一个值得永远铭记的时刻。
    范睢看着坐在自己下首处的春申君黄歇,想当初楚王熊完在秦国当人质时,就是这个黄歇,私自将熊完乔装改扮放归楚国争夺王位,若不是自己念在跟他有几分交情,亲自出面在秦王面前求情,这厮早就被秦国的刀斧手劈成两半,然后用剩下的半截身子死在爬回楚国的路上了。
    再看那位荀子,虽然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论学问天下无人能及,可一直徘徊在名利圈外钻不进来,他也不想想,名利圈里比的岂是竹简上的学问那么简单,这里比的是你能不能站起身来当人、趴下身去当狗,能不能张口闭口道德文章、其实一肚子剑戟刀枪,能不能当面让人感激涕零、转身让人家破人亡,能不能把有用的人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把没用的人变成最陌生的。只能当人,而且只能当好人,甚至当个对谁都好的好人,这样的人踏进名利圈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活受罪,一个是被整死。
    还有那个富可敌国的巴清,虽然长得漂亮又特有钱,可老天爷就是这么公平,给你一样东西的同时就得从你这里拿走另一样东西,你不是年轻又有钱吗?偏偏让你将单身进行到底。
    范睢在心里把眼前的三位战国达人挨个打量了一遍,更加得意起来。想起待会儿就要现身的魏无忌和韩非,范睢更是有些飘飘然,想那魏无忌虽然是有德有才,可他还不是被那个平庸好色的哥哥压在头上,纵有一身抱负却是无从施展。那个韩非摊上一个胆小如鼠的老爹,等秦军灭了赵国就挥师南下,然后让他们全部消失。
    在黄歇的要求下,青铜酒樽全部换成了陶制的酒碗。
    大厅内的青铜油灯在侍者们的手中全部点亮,一个个火苗欢呼雀跃着,用各自摆动的舞姿呼应着范睢已经躁动飘忽的心情。
    范睢用一只手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脸上泛着红光,一双透着精明和阴冷的三角眼不时向正前方张望着。
    黄歇看着范睢急不可待的样子,笑道:“范丞相,老夫听闻,越是成大事者,越是能心如止水、气定神闲。想不到范丞相也有心神不定之时啊!哈哈哈哈!”
    范睢一斜眼,轻笑道:“亏得春申君还自称老夫,我可记得当年有人风急火燎的跑到我这相府之中,拜托我向秦王求情之时,那可真是心如止水、气定神闲,如今回想起来,仍是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啊!”
    黄歇想不到自己一句玩笑话竟惹来范睢如此凶狠的反唇相讥,涨红着脸哑在了当场。
    荀子朗声笑道:“方才春申君所言成大事者,依我看,不如在前面分别加上一句,心如止水者必有心乱如麻、心急如焚之时,气定神闲者必有气忍声吞、气消胆夺之时。不经一番挫折历练,天生便能成大事者,老夫却是从未见过。不知范丞相可认同否?”
    范睢听荀子在平静婉转中替黄歇解了围,话里话外暗指自己曾经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得!也别在这儿跟黄歇互相揭伤疤了,若是仔细说来,自己被人打得半死、尿了一身,改名换姓如丧家之犬般跑到秦国,着实是没有更惨、只有最惨了,直到如今还总感觉自己身上有刷洗不掉的尿味儿,真是天杀的须贾和魏齐!
    这世上的高手对决总是那么云淡风轻,让普通人看不明白。两个武功天下第一的绝世高手若是较量起来,要么各自闭着眼睛站在那里在异次元空间打完再回来,要么只需一掌相击便已决出胜负。两个学问天下第一的绝世高手若是坐在一处,看似随口而出的三言两语,其实已是暗流汹涌、风云激荡。想那孔子初见老子之时,老子只是用手指了指自己一颗残牙,便已是说尽了想说的话,更是达到了人间的化境。那些打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争得面目狰狞、面红耳赤之人,不过是猴子打架、鸡犬相戏罢了。
    正当范睢的思路被荀子引到了须贾和魏齐那里之时,陈政一行五人到了。
    范睢急忙起身走了过去,大笑道:“信陵君、吕老弟,我这相府中早已是虚席以待,你们俩何以此时才到啊?!”接着用手一指王翦:“王将军,这位韩公子和李牧兄弟虽是跟着吕老弟远道而来,那也是我范某的贵,你可要好生招呼着,切不可怠慢呀!”
    韩非和李牧虽是被秦王的信使接到了咸阳的驿馆,可还是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逆袭大神范睢范丞相,不禁好奇地打量起来。
    范睢的雷达迅速捕捉到了来自韩非和李牧的探测信号,看着两人微笑道:“二位在上党没有受什么委屈吧?我这人从来不愿在别人面前邀功,不过此番若不是我在秦王面前说,我有两位来自赵国和韩国的兄弟被滞留在了上党,秦王看在与赵国、韩国世代修好的情份上,才派出信使将二位接到了咸阳。二位在我这相府中不必拘束,只管开怀畅饮便是。”
    韩非轻笑道:“范,范丞相,若,若是,我记得不,不错的话,上,上党原,原本是韩,韩国的吧?”
    范睢摸着胡子笑道:“哈哈哈哈!韩公子难道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吗?什么你的我的,这天下还是周王的天下,咱们都是周王的臣子罢了。上次我秦军攻占了韩国的野王,又因为一个区区的上党与赵国打得两败俱伤,实乃是小人在秦王那里挑拨所致,秦王和我都是追悔不及呀!至于外面那些所谓秦赵又要开战的风言风语更是无稽之谈。”
    黄歇走过来朗声笑道:“我说各位,老夫闻着这范丞相府里的美酒可是早就按耐不住了,若不是等着吕老弟到此,我早已半坛子进了肚。你们倒好,站在那里又是上党、又是野王的,说一些不相干的闹心事,岂不扫了今晚的酒兴?!范丞相,还不请信陵君和吕老弟入座,难道要站在那里说到天亮不成?”
    范睢心想,你黄歇总算是说了几句人话,你他奶奶的馋酒,我的肚子早开始撕心裂肺的叫唤了。
    “信陵君、吕老弟,请上座。”范睢指着黄歇和荀子对面的两个座位。按照这位范丞相的安排,他自己坐在主座上,在他的左手一排分别是魏无忌、陈政、韩非和李牧,右手一排依次是黄歇、荀子、巴清和王翦。
    陈政刚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却见郑安平满脸酒气、摇摇晃晃进了大厅,在一番醉眼迷离的张望之后,进三步、退一步的直奔陈政而来。
    郑安平一把将陈政推到一旁,旁若无人的坐在那里,嘴里嘟囔道:“什么东,东西?!也不看看今,今晚来的都是什,什么人,也要坐,坐在上座上。若不是范,范叔哥抬举你,本将军早,早就砍,砍了你的脑,脑袋。”接着用手指着韩非和李牧,语无伦次道:“对,对了,还有你,你们俩,若不是范,范叔哥,你,你们俩就在白,哦不,就在上,上党关着去吧!”
    范睢挥手招呼一个侍者,在王翦的身旁加了一个座位,对着郑安平笑道:“安平老弟怎得又喝多了?哥哥我说过你多少次了,喝多了就别往我这丞相府里乱跑。不过既然来了,你给吕老弟让开座,你且坐在王老弟身边便是。”
    郑安平挥动着手臂道:“我,我就坐这儿,今晚有春,春申君和信陵,君在此喝,喝酒,我一个堂,堂的秦国将军,难道还要给,给一个商,商贾之人让座,岂,岂有此理!”
    范睢见在场众人都用厌恶鄙视的目光看着郑安平,一脸尴尬道:“安平老弟不得无礼!不要忘了,你可是魏国人,今晚有信陵君在场,可不要丢了魏国人的脸面。”
    郑安平转手朝魏无忌一拱手:“久,久闻信,信陵君大名,当年我在魏,魏国相府守,守门之时,见,见过信陵君,只因当时身,身份卑贱,与信陵君说,说不上话,如今我,我可是秦国的将,将军,你们谁怕秦,秦国,那就得怕,怕我,什么魏,魏国,迟早”
    范睢急忙打断郑安平:“住口!安平老弟若再胡言,莫怪哥哥轰你出去。”
    郑安平看着范睢摆手一笑:“范,范叔哥生,生气了。我今日与我那些好,好兄弟喝,喝酒,不想喝到天,天黑了,他,他们可都托,托我在范叔哥这儿谋个一,一官半职的,范叔哥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哦不,我在范叔哥这儿说,说的事儿,就没有不,不答应的,对,对吧范叔哥?今,今晚这么多贵,贵,我还真来,来巧了,若是王,王稽没回他那个河,河东郡,岂不更,更加热,热闹!”
    “你,姓吕的。”郑安平扭身指着陈政:“方,方才我说的贵,贵可没,没有你。我给你三,三个选择,要么你自,自己站着,要么你坐,坐到我那个座,座位上,要么你自己去院,院子里坐,坐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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