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竟下了一夜。
    出发赴咸阳时陈政才看到,原来跟着魏无忌来的还有五六个随从。
    陈政将《道德经》背在身上,辞别了蒙武,便坐进了魏无忌的马车。
    从马车的车厢里隔窗望去,那几个随从骑着马紧紧跟着,函谷关内的街道上厚厚的积雪,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出了函谷关的西门,道路立即变得狭窄起来,两边山崖上耸立的树木都披上了银装,时而有压在树枝上的积雪掉落下来,激起一道白色的雪雾。
    马车前套着两匹白马,在山谷中的积雪里奋力地迈步前行,高昂的马头显出几分帅气。
    或许是路上积雪的缘故,一行人一路向西移动着,却听不见什么声响,若回头看,两行笔直的车痕,夹杂着凌乱的马蹄印,把原本平整的雪地涂抹的一塌糊涂。
    陈政和魏无忌在车厢里四目相对,各自怀念着昨日在函谷关上点燃篝火、吃着烤肉喝着酒的痛快时光。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片段让人永驻心间、时常怀念,虽然那时光好像夜空中的流星一般转瞬即逝,然而正是那些不可复制、无法再来的记忆,却是深深刻在脑子里的永恒画面。
    一个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无论在世上有什么样的境遇,心中总有至死不忘的温暖瞬间,那些瞬间或许这世上只有你还记得,哪怕对于别人只是曾经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次对话、一场交集,可对于自己来说,却是冷酷面容下最脆弱的泪点,最伤感的暖流。
    “无忌老弟,昨日在函谷关上喝酒时,你的那个随从鬼鬼祟祟的干啥呢?”陈政终究是没忍住问到了这件事。
    “哈哈哈哈!我就等着大哥问我这件事儿呢!你猜是干啥的呢?”
    哎呦你个倚天屠龙记之明教教主的,聊个天儿咋就这么费劲呢?
    魏无忌见陈政面露不快,往车厢外张望了一下,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大哥,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不要告诉别人啊!”
    “我知道什么呀我!”
    “大哥可知我这次去咸阳的真实用意?”
    陈政无奈地一甩脸:“不知!”
    “大哥不知道就对了,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要告诉他人呀!”
    陈政也是急了,站起来就要跳车:“你再这么磨叽我就回邯郸去了。”
    “大哥咋还急了!”魏无忌连忙把陈政摁下,缓缓说到:“实不相瞒,我这次去咸阳乃是与姐夫商量好了,来秦国试探虚实的。大哥也知道,如今邯郸城是要兵没兵、要粮没粮,万一秦国真的再打过去的话,赵王连献城的心都有了。可如今赵国的人又不能去咸阳瞎溜达,所以我这次去见范睢,也是替我家姐夫走一趟,看看秦国这边是真要打、还是虚张声势。再说了,若是秦国真要打赵国,赵丹真的献城投降,那下一个灭国的就要轮着韩国和魏国了。所以我这次既是为了赵国,也是为了魏国,大哥可听明白了?”
    “原来如此!可说了半天,昨天那个人在城墙上干什么还是没说呀!”
    “哈哈,此事还是拜大哥所赐,若不是在函谷关偶遇大哥,又撞见蒙武那个愣小子,我等怎会踏上函谷关的城楼呢?”
    陈政还是云里雾里的看着魏无忌:“啥事儿还跟我有关系?上城楼又咋了?”
    魏无忌一笑:“大哥恐怕还没见过攻城之战吧?如今说起来攻城掠地,那可是攻城为上啊!攻城靠的是什么?云梯呀!若是不知道敌国城墙的高度,那云梯高了低了都是要死人的。所以,哈哈,趁昨日喝酒的机会,我便暗中吩咐手下人准备了一番,量出了函谷关的城墙高度。”
    “咦?如今你们东边的只要提起秦国都吓得睡不着觉了,没事儿惦记人家函谷关的高度干什么?”
    “大哥这话也对也不对,虽然我们现在是打不过秦国,这不是有备无患嘛!谁敢保证他秦国就不会被我们东边儿的灭了。别看现在秦国强大,没准儿一场内乱就让它危如累卵、分崩离析。这打仗嘛,打的不是一时的输赢,打的是耐心。”
    陈政一听:“哎呀?你个魏无忌还跟我论起兵法来了,你说的就是看谁能笑到最后呗!”
    “大哥一语中的,总结的就是到位。”
    “无忌老弟,你刚才说的攻城为上,似乎不对吧?我怎么记得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呢?”
    魏无忌被陈政问得目瞪口呆,一双直直的眼珠半天才恢复了转动,一只手指着陈政竟结巴起来:“吕,吕大哥,你,你,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我还是我,不一样的烟火。”
    “你,你怎会学过《孙子兵法》?”
    陈政一拍魏无忌的肩膀:“小鬼,老子的真经都在哥的身上背着呐,何况一个孙子的兵法了。跟你说实话吧,哥也就会这一句,三十六计就记得两条妙计。”
    “哪两条?”
    “哈哈,美人计和走为上呗!谁要是跟我使美人计,我扛起美人就走为上,岂不美哉!”
    魏无忌伸出大拇指:“高,实在是高!不知大哥对打仗有何独到的见解,教教我呗?”
    陈政看魏无忌的神情,表面上是请教,可骨子里是等着看自己的笑话,既然如此,那也就甭气了:“在战略指挥之下的兵力愈弱,则也就愈有运用谋略之必要,因为对于弱小的兵力,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之下,谋略也许即为其最后的救星。”
    魏无忌的眼睛瞪得把隐形眼镜都给撑掉了,在车厢地板上摸了半天才撑开眼皮儿塞回去。
    “大哥,这又是哪位孙子说的?”
    “不得无礼!这可是西域军事理论界大咖卡尔·冯·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里说的。”
    “卡,什么尔,冯什么茨?吕大哥,只知道你去西域经商,咋还对打仗的书感兴趣呢?”
    陈政心想,我能告诉你我这是因为上大学没对象,在下午三点有会那个自习室里自我催眠时看的吗?!
    魏无忌还要意犹未尽的问下去,马车却突然停了,车厢外隐隐传来一阵动物的鸣叫声。陈政仔细听了听,那声音怎么那么悲戚呢?!
    陈政和魏无忌走下马车、循声望去,却见旁边山崖上一头小鹿被困在了那里。那小鹿站在一处狭窄的山崖边,四条腿抖动着,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急得仰头哀叫着。
    车外的随从们高兴起来,一个个翻身下马、跃跃欲试,其中有人捡起路旁的碎石,竟要将那小鹿投掷下来,也好美餐一顿。
    魏无忌急忙拦住那些随从,正要招呼众人继续赶路,却不见了身边的陈政。
    此时,陈政正从山崖下往上攀爬着,只见他手脚并用,一边寻找着接近小鹿的路径,一边凭借着山间凸出的山石,一会儿功夫已经爬到了小鹿的斜上方。
    魏无忌顺着随从们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陈政,焦急地呼喊道:“吕大哥,山石湿滑,你还是下来吧!”
    陈政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艰难地接近着那头小鹿。
    那小鹿见有人靠近,已是躁动不安起来,两只前蹄试探着想要跳跃到不远处的山石上,却还是胆怯地接连后退着。
    陈政见已接近小鹿,动作也变得快了起来,突然脚下一滑,整个身子悬在了山崖上,只有两个胳膊架在半空,支撑着全身的重量。
    下面的人看着从上面掉落的积雪,不禁惊叫一声。
    陈政腾出左手抓住山崖裂缝里长出的一根枯藤,试了试这根枯藤的坚固性后,右臂跟着用劲儿,两只脚也寻找着着力点,竟跃上一个石台处,坐在那里呼呼得喘着粗气。
    魏无忌命令几个随从上前接应,却被坐在山崖上的陈政挥手阻止了。
    陈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和脸颊上的汗,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挪的走到了小鹿近前。那小鹿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的人,凄厉地鸣叫声响彻山谷。
    站在山下的魏无忌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吕大哥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接近一头小鹿。抬头望时,只见陈政压低了身子,伸出手来试图安抚那头受到惊吓的小精灵。
    山下众人的眼前出现了奇异的场景,那头小鹿竟然不再鸣叫,而是面向着陈政趴在了原地。
    陈政慢慢移步过去,用手抚摸了几下小鹿,这时才发现,那小鹿的腿上有一处伤口正在渗出血来。陈政来不及多想,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来,轻轻地给那小鹿包扎了伤口,又张开双臂将那精灵抱了起来。
    正在这时,山顶的方向传来一声鹿鸣,却见一头体型硕大的母鹿站在距离陈政上方不远的地方,警惕地观察着陈政的一举一动。
    顺着那头母鹿的方向,陈政接连将小鹿举上齐腰的石台,自己又翻身而上,终于把小鹿送到了一处平缓地带。望着小鹿欢快而去的背影,陈政再转身往下看时却傻了眼,咋下去呢?!
    突然,山间传来一声狼嚎,陈政定睛一看,只见对面山顶上一只黑色的野狼,在白雪中格外显眼,在这只狼四周,十几只灰色的狼来回奔跑着。这群狼看来是被鹿鸣声招引而至,仿佛已经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一般,兴奋地等待着头狼的指示。那只黑狼停止了嚎叫,率领着群狼顺着两山之间的山脊奔跑而来。
    魏无忌也听到了狼的嚎叫声,拔出佩剑向陈政的方向一指,那几个随从身形敏捷的迅速向上爬着,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之辈。
    那几个随从与陈政会合后,留下两人持剑断后,其他几人扶着陈政从山崖上辗转下来,也都是气喘吁吁、心有余悸。
    等那两人从山上下来后,魏无忌连忙催促众人上马,然后将陈政扶上了马车。
    马车再次前行,坐在马车里的陈政仿佛做了场梦一般,刚才也不知怎么着就不由自主地爬到山崖上救那小鹿,现在坐回马车里就好像刚才那一幕没有发生过的如梦似幻。
    魏无忌关切地看着陈政:“吕大哥,方才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就爬上去,万一摔下来或是被狼群围住,岂不就糟了!就算是想救那头小鹿,我派人上去也就是了,何必让你冒那么大的危险。”
    陈政压根儿没有听清魏无忌在说什么,轻叹了一声道:“唉!不知那小鹿能否逃脱群狼的追赶啊!”说完便暗自神伤起来。
    魏无忌却是一笑:“想不到吕大哥竟是如此悲天悯人,连一头小鹿都要如此挂怀,何况是人呢!真是让小弟开眼了。”
    “鹿就是天下啊!”陈政悠悠地冒出一句。
    “大哥此话怎讲呢?”
    “无忌老弟难道没听过逐鹿天下、群雄逐鹿?这鹿是温顺胆小的动物,而且很容易驯服,就如同天下的老百姓。所以把鹿比作天下,谁得到了鹿,谁就得到了统御天下的权力。”
    “哈哈哈哈!吕大哥竟从方才那头小鹿想到了天下,果真是非同凡响!小弟我虽未听过逐鹿天下、群雄逐鹿之语,可也曾拜读过太公所著的《六韬》,其中有‘取天下若逐野鹿,而天下共分其肉’一说,与大哥所言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啊!如今周室衰微,各国都垂涎觊觎大哥所言的天下之鹿,正是弱肉强食的大争之世,即使大哥背上背着老子的道德真经,可那老子的学说却是被世人遗忘冷落啊!老子有云: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方今天下的战马都披挂着铠甲,哪还管什么天下有道还是无道。天下已经失道数百年了,各种权谋诡诈、你死我活无所不用其极,多少王侯昨日还在欢歌燕舞、一朝却身首异处,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你我生逢乱世,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哀叹啊!”
    “无忌老弟也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啊!原来你对老子的学说也有研究,佩服佩服!”
    “吕大哥不要高抬我了,逐鹿天下、群雄逐鹿我也是刚从大哥口中听到,不知大哥从哪里学到的呢?”
    陈政笑了笑:“《鹿鼎记》,没看过吧?逐鹿、问鼎,都是觊觎天下的意思呀!”
    “《鹿鼎记》?没听说过。写的啥呢?”
    “哈哈!就是韦小宝的故事。”
    “这逐鹿的出处是太公的著作,问鼎嘛,就是楚庄王询问周鼎的大小轻重,可韦小宝是哪位?吕不韦?韦小宝?难道是大哥的儿子?可大哥至今还没成亲呀?”
    “好吧!哥不跟你贫嘴了,否则就成了张大民的故事了。改天哥再去西域给你带一本儿《鹿鼎记》,那个韦小宝找了七个媳妇儿,我他奶奶的名字里也有个韦字儿,虽然让别人喊成了韦哥儿,可现在还一个人儿干靠呐!”
    “呵呵!改天我在魏国搞一场选美大赛,定要满足大哥的这点心事儿。”
    “无忌老弟如果真要那样的话…”
    “如何?”
    “选美之前一定要选好评委!”
    “大哥门儿清啊!诶?既然吕大哥把方才那头小鹿比作了天下,那群狼该比作谁呢?”
    “无忌老弟这不是明知故问嘛!那群狼就是如今的诸侯,头狼就是秦国。可是秦统一了天下呢?谁又变成了鹿,谁又变成了狼?若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天下岂不还要大乱。”
    “吕大哥,天下鹿和天下狼都是生生不息,虽说方才那小鹿可怜,难道那嗷嗷待哺的小狼来到世间就该活活饿死吗?记得大哥在大梁时曾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也不知你我能否看到天下停止纷争的那一天啊!”
    “无忌老弟,你的意思就是鹿鸣和狼嚎都不停歇呗!那咱们在这乱世也别只顾着认倒霉,咱们该唱也得唱:每夜唱不停,为那心中一段不了情,盼望陪伴你,寻觅眼前应走的路径。”
    “吕大哥,你唱歌咋声调不对劲呢?好像舌头没捋直呢?”
    “这是西域粤语唱法,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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