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郊外。
    秋风压弯枝头,落了满地缤纷。
    霓霞照在茅草棚,我等风霜又一天,那那趴在我膝盖上睡得正香,直到门外传来单调的马蹄声,他才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娘娘,可以走了么?”
    尽管心中早已猜到答案,但在初拂推门而入的前一刻,仍期望会有些许不同。初拂迎着我的目光,脸上堆满无奈和讪笑:“城门封死,六出公子他……尚无音讯。”
    终究,那个答案,并没有什么不同。
    初拂捡了些柴火:“滕少,坤州危险重重,颜容姑娘信中提及的傩塔,更是寻常人不得近身之处。你真的想好要去了么?”
    我顿了顿,张开手指,穿过那那蓬松柔软的头发,轻道:“想没想好,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走得每一步,仿佛身后都有双无形的推手,以前不知道是谁,现在明了,也算走得沉稳。”初拂跟随我多年,自然懂我的意思,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任我扬起十二分的笑回望他,“况且是我自己做的选择。”
    我垂下头,话梢那句“你不必担忧”,又轻又浅。
    我们在郊外的茅草棚等了三天,这原先是尚候归隐田园的地方,有足够的粮食和水,唯一不足的是,秋末蚊虫也不少。
    那那皮肤白嫩,被叮了十几个包,我让他先去坤州等我,他不肯,窝在我身边打转。初拂找来很多香炉灰,给那那浑身涂抹了一遍,转头要给我扬一脸,被我一脚踹跑了。
    在这期间,我发过一次病。
    浑身瘫成一团,这里没有止痛的药桶,也没有君尽瞳的血。
    就这么痉挛了一夜,昏迷前看见初拂叹气走来,割开了掌心,像君尽瞳做过的那样,将血喂给我。他似乎还在耳边絮叨什么,可我听不清了,只记得他的声音淡而飘忽,仿似森林深处幽幽的鹿鸣声,他的眼睛闪烁着干净与悲痛,仿似在流泪。
    醒来后,初拂抱着我,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男孩,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因先天一双重瞳,被父亲关进笼子里,渡过了艰难的八年。
    八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他的牙牙学语、踉跄学步,甚至是第一次见到父亲,都是在精雕玉器的笼子里完成的。那时候的他还不懂得,生而为人,应该长成何样。对上父亲冰冷的目光,便在心中结成厚厚的痂,还有难言的羞愧。
    他觉得,是他让尊贵的父亲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他们一族若是普通的富贵人家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太子府里的长子。
    回王的皇长孙。
    这世道容不得异类,更何况是皇长孙。
    他有着世上尊贵无比的身份,却在一出生就被父亲所抛弃。
    我能感受到,初拂在颤抖着、学着微笑:“第一次见面,你说我的眼睛金贵,我便打心底认准你了。”
    其实初拂的眼睛生得很好看,那种十分撩人的狐媚眼,偏偏又让人觉得清澈万分。他嘴角扬起熟悉的娇笑,捧着我的脸颊,轻轻地、轻轻的亲了一口:“你是第二个不畏惧我眼睛的人,第一个便是颜容姑娘。我珍惜你们、心疼你们,哪怕背叛公子,也在所不惜。”
    我以为他只是在诉说身世。我看着面前的初拂,之前怎么没发觉,他的模样与白端相似,白端清冷面容,唇角自带三分莞尔笑意。而初拂,相貌长得十分诱惑,嘴角常挂着不羁的笑,眼里却是清澈干净的。他与白端,就好像春与秋,如此相像,竟是血脉至亲……
    “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我结合初拂的话想了想,“不是说悲痛之下会忘却前尘么?”
    我从地下暗桩把他赎回来的时候,他还是满脸迷惘的无辜羔羊,他上一个大肚便便的买主是这么说的。说完还朝我挤眉弄眼道,“这个小杂碎,滋味不错。”
    我当面笑了笑,随后穿上夜行衣,跟了几条街,才在东市一家烧饼铺里,当着与他偷情的妇人面,将他肥头大耳一一割下来,摆放端正。
    初拂。初拂。初出此世,拂尽前尘。
    我盼他能就此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哪怕那曾是他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部分。初拂一声笑,“你又不是修菩萨道的,怎么非要安个菩萨心肠。你这只名曰阿修罗的恶鬼,就该在地狱里好好学着才对。你看世间的人可会像你一样,多管闲事。而你到最后,又落得什么?还不是只有我这个讨厌鬼,陪你等。”
    “过得太一尘不染也不好。”我伸出手指,霓霞从指缝流进眼底,一点一点,蕴意升温,“你如果早就想起过去,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现在眼巴巴跟我说这些,是在道别么……”
    初拂眉心一紧。
    “道别就道别吧。”不等初拂开口,我接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你若是远走高飞,我不怪你。只盼你能活成人样,不再做笼中之人。可你若是返回帝都,与君尽瞳斗。我劝你看请自己。你不是白端,他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初拂勾唇一笑,比霓霞更亮堂的,是他眼里的光。
    “你呀,就这么不看好我?”
    我沉默。因为我确定。
    飞蛾扑火的例子有很多,再坚韧不摧的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可这个软肋,也会成为盔甲。有的人持甲而战,不胜荣光。有的人一心赴死,折断羽翼。我希望不要有飞蛾扑火,多些权衡利弊,少些孤注一掷。尤其初拂早先的软肋,是君尽瞳啊……
    他那么信任他的公子,任由君尽瞳剥开他心中厚厚的痂,为他上药,可想而知,这个过程有多么艰辛困难。他在青竹小筑的那场大火中,跟着君尽瞳已然死过一回。而今,他面对的,是全然不同的君帝。
    灯华惨死,我被困。即便放我走,也要围剿白端,让他出不了城。君帝便是那第二个回王,恐怕真如白端说的那般,这座帝都再过数十年,依旧是无人能探得的深渊。
    只因,这座城困得不止人心,还有帝心。
    然而现在初拂要回去。
    “别说什么大话了,你生无可恋,你痛苦?痛苦的人那么多,如果都选择赴死,才让那些努力活下去的人,笑掉大牙。”我静静的盯了他一会儿:“我相信白端。有我在的一天,他会活着出来。我不用你回去,你救不了他,倒勉强能救救我。”他刚才喂我血,我便好上一些,看来能续我命的,不止君尽瞳。
    跟食过我血的人有关。
    初拂难得正色道:“我因你而活,也愿因你而死。”
    这话听起来好似蛮深情的,可惜对我不好使,我不甚在意的瘪了瘪嘴:“有本事自己活出个人样,别一味地把锅扣在我头上,我可不是你家相公,你也没必要活成受气小媳妇。我如果要你赴汤蹈火,定然第一个知会你。你若非得扮深情,简直是在打我的脸。”
    初拂学着我不屑的模样,也是一瘪嘴:“得嘞,难得表明决心一回,被你这么一挤兑,我都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嗯,我懂他的意思,抬起头,狠狠抽了一耳光。
    “好好活下去。为了自己。”
    初出此世,拂尽前尘。是我对他最大的期望。
    初拂:“放心,我一定比你活得久。”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触我霉头的意思?
    翌日清晨。
    离虫发作起来真要命。
    这次疼得直接昏死过去,醒来胳膊还有些绵软,应该是肢解后又重新黏合的后遗症,初拂和那那仿似蜕了一层皮,没想眼皮一抬,会是师姐端着盆水,俏生生地立在门外。
    约莫很久没见过师姐了,她的身上多了些母性光辉,想来是和肖错的婚后日子顺遂,腰间也添了些肉。我瞧着道:“师姐这肚子,像是怀胎四月似的,可不能多吃了。”
    师姐满头黑线,拧我耳朵:“你还是个生过孩子的,怀没怀孕都认不出来?”
    我一怔。
    怔楞过后,是满心欢喜,顾不得手臂绵软无力,摸着师姐的腹部,笑得合不拢嘴。
    她抚摸我:“你如今功法大成,怎么还毛手毛脚的。”
    功法大成?我么?
    抬了抬手臂,原本以为是骨骼肌肉重组带来的绵软,细细一探,竟有股强悍的力道游走在经脉之中,硬生生将那些离虫破坏侵扰的地方,霸道地扯在一起。这些年的修炼,都是靠自己摸爬滚打过来的,从没有人好好教过我……
    “师姐。”我不敢置信地唤了她一声,“你将修为渡给了我?”
    话音刚落,便看见窗外有人影一闪而过,我使出了身不缚影,就在五指收拢的那一瞬间,师姐过来挡掉我蛮横一抓,那人宽大的黑袍被撕开了一角,露出面目苍凉的面孔。
    待得见他的面容,我一时惊愕得忘了言语。
    以前我总怕他看我,只怕接下来免不了一顿打,不顺心了要打,愤怒了要打,失望了也要打,唯独有一次,他举起的手,落在我头顶,竟生涩地像是在抚摸。那是唯一的一次,我觉得他好像老了。
    只是跟眼前相比,还要少几分晦涩。
    他依然是不苟言笑的,甚至还是那副严厉霸道的模样。
    我却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近乎风烛残年的男人,是我那不可一世的师兄……
    他似乎不太想见我,避开了我的目光,瘸着一条腿,在湿润的土地上走出一道参差不齐的脚印。我不知该说什么,正如他望着我,静默不言。
    师姐叹了口气,“都是倔强的人。”
    等我身子好些,能远行了,师姐带我来到简山附近的一座村子,村子里的人都有着结实的臂弯和利索的腿脚,即将过冬,都在准备过冬用的吃食。路边只有几个顽皮的孩子,挥舞着手里的木剑,朝我比划:“妖怪,哪里跑。”
    我捧起路边的雪,团成一团,朝他们丢过去:“吃俺一拳。”
    雪化在脖子上,孩子们哇呀呀的叫,师姐摇头,我在笑。
    走到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农舍,还没推门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仅仅一个多月未见,他的头发已是花白色,正拿着锄头,在屋子里削着木剑,双肩忍不住抖动,剧烈地咳嗽声响起。
    我当即推门唤道:“师兄……”
    他咽下喉咙里翻涌的血气,闻声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一眼,仿佛抽离了我生命中所有的骄傲,成全了他的殊荣。他朝我微微点头,仍是吝啬开口,哪怕苛责,也无力诉说。我的师兄……他曾是征战沙场无坚不摧的大将军,是铁血傲骨屹立不倒的男儿郎,是国之栋梁家之柱石的滕王公!何以变成现在这副萧瑟的模样……
    师姐含泪道:“你问问他,他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滕歌么?”
    素来清高的她,哭得像个孩子。
    我给初拂一个眼神,初拂立刻会意,搀扶师姐出了简陋的农舍,那那不明所以地跟上,将压抑烦闷的空间留给我和师兄。
    放眼望去,破旧的农舍打理得干净整齐,正如所见的那般,空荡荡的,只剩几副桌椅板凳,师兄继续低头削着木剑,把我晾在一旁。
    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看他一深一浅的脚印,从屋里走到屋外,他挥舞锄头的样子,就像寻常乡里汉子,我一撩裙摆,坐在罩有雾气的田埂上,尽管他不肯看我一眼,我仍执拗地盯着他。
    终于,他纹丝不动的表情,有了一丝熟悉的愠怒:“你到底要怎样?”
    我扬起脸,嘴角荡出花,眼角却忍不住流淌:“不想怎么样。我只问,这锄头可比刀剑使得爽快?”
    师兄猛地扔下锄头,果然是有几分锋利,砸进田埂里,愣是溅我一身泥土。
    我瞪他,他瞪我,有小半个时辰,还是他熬不住,一把将我揪起来,抬起手……我缩了缩脖颈,想着打就打吧,挨打我可太会了。那凌厉的掌风落在实处,却是拍打我身上的泥土,他似乎从未轻声细语地跟我说过话:“你身子刚好,小命才捡回来,田间地头凉,坐这儿存心给我添堵是么?”
    我咬着牙,声音都在发抖:“师兄……回去吧。”
    “回哪儿去?”
    “简山。”看得他不自然地偏过头。
    师父修行数十年,离飞升只差一线,旁人不知,我和师姐又怎会不知道,师父是想再见师兄一面。而今师兄将半生功力传给我,勉强保住我这条小命,离开王都后哪也没去,只在简山附近的小村落,过得朝闻炊烟西出晚霞的日子。
    他们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始终不肯逾越。师姐说的真对,都是倔强的人啊……
    “回不去了。”师兄捡起锄头,挂在土墙上,目光平静。
    他望向简山苍郁的群山,凋零的红枫宛若巨龙的眼珠,声音带些破碎与沙哑,“摇儿,去送送他。”末了又添一句,“替我……”
    趁天色未晚,我叫醒那那,同师兄告别。
    师兄没有出来相送,只见烟囱升起袅袅青烟,仿似远古的颂歌。朔夜在通往简山的小道上狂奔,风吹得眼睛疼,再回首时,寂寥农舍外,满头灰发望来,似乎在说“珍重”。
    我去见了师父。
    师父只说,傩塔是傩教的命门,至于里面有什么,鲜少有人知道。恐怕解药在傩塔的消息,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
    他见我似乎并不惊讶,便道:“你向来有主意,又坚决,这次不仅是傩主的引诱,恐怕你自己也是要去的。”
    其实并不难猜。
    萧山叛变,跟君尽瞳执意留我在宫中,脱不了干系。
    君尽瞳做了和回王一样的选择,为了心上人和傩教产生隔阂。
    可他到底不是回王,我也不是滕今月,他没有十二分的决心困住我,我也必不会像滕今月般隐忍。就算傩主不放出解药的消息,也是时候和傩教做一了结了。
    况且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叶真。
    如今叶真和君决去闯傩塔,为了那份微乎其微的解药。哪怕正中傩主的下怀,我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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