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东边的太阳一点点爬上头顶,我躺得身子骨都麻了,正想树懒翻身似的动一动,只听门口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娇小单薄的人影推开门,她眉梢眼里带着些俏皮可爱,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甜美的弧度:“娘子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我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奈何浑身裹满柔软的棉被。
    十冬腊月裹棉被不足为奇,但恕我眼拙,现在是人间四月天吧?
    我本来想着等人来了好好问问,没想到来的是这般娇俏的小姑娘。登时也生不出什么质问的心思。
    我缩了缩脖子,门外又有一道纤瘦的人影掠过,一袭浅湖色冰绡衫子从门缝间稍纵即逝。
    昏迷前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在江汀小院的地下密室。白端穿着湛蓝色的衣袍,转眼被温泉池升腾的白雾所笼罩,他衣袖边角绣着的六出雪花纹,在一片地动山摇中逸出光怪陆离,使我想起了穿越前的很多事。
    就譬如,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我少年时期的人影,用低沉温和的声音向我轻轻诉说着“阿遥,别怕”。
    有些事,并不是我凭着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三分天命,七分打拼,越是寄予深切的希望,到头来越是带来更多的失望。
    我曾经享受过世间最大的善意和最厚重的暖,美梦破碎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但至今仍不肯妥协。
    我从裹成粽子似的棉被中钻了出来,那笑起来很甜的小姑娘连忙扶住我,她完全疏忽了我比她略高的事实,连人带桌椅板凳的摔倒在地,门外纤瘦的人影听见动静飞奔而来。
    只见那人一进屋,就露出“你果然在惹是生非”的表情。
    还没等她开口抱怨,我虎扑上去,抱着她不撒手:“青罗!”
    青罗低着头,见我喜极而泣,痴痴看着面前的她,刚要强硬起来的语气,又软了下来:“我的好娘子……”
    先前问我何时醒的小姑娘正盈盈微笑:“娘子醒了就好。”
    青罗说多日不见,我又矫情了。我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死死抱住她,怎么也不肯撒手。青罗将我额角的碎发别到耳后,轻轻道:“娘子醒了,我们公子也就放心了。”
    “你们公子?”我口中低声喃喃。
    青罗将我扶到窗边,一株硕大的泡桐树枝叶招摇,树上蓝衣公子半倚枝头,初升的阳光在肩头洒落一片宁和,他就这样沐浴阳光抬起手,折了一朵临近的泡桐花,朝我递来。
    那朵泡桐花清雅干净,一如初见的那般迷人。
    树下须发花白的老人半醒半寐着,嘴里念叨着:“老子如今也成拉皮条的咯。”
    我噗嗤一笑,眼泪夺眶而出,却微笑着,接过白端手里的泡桐花。
    终其一生,想要告诉他的,便是这泡桐花的花语:期待你的爱。
    树下老人猛灌几口酒。院内泡桐花被风轻轻扬起,缤纷过后,是树上公子的缱绻微笑。
    好在,我们还有以后。
    老医官的院子同十年前一样,有树,有酒,有可人儿。
    方才笑起来很甜的小姑娘和青罗,都是老医官既檀香之后收的徒弟。换作红杏。
    无独有偶的是,白端怀里的手帕便是她绣的。
    少女情怀总是诗,红杏时常拿活灵活现的眼珠子去瞧白端。
    白端淡淡的笑,她撒娇去抱他手臂,他微微避开,道了句:“心有所属。”
    至于那个令他“心有所属”的人,正是不才鄙人。
    彼时我在老医官手底下声嘶力竭,他说我在江汀小院得了湿寒症,离常年风湿骨痛只差一步,于是不顾我手脚并用地抗拒,硬生生要进行针灸疗法。
    偏偏他下针极为猛烈,这几日扎得我是面瘫抽搐轮番上阵。
    我快要撑不住了,怀疑这老贼头是公报私仇。
    好在治疗第四天的时候,稍见好转,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连忙谢绝他再施几针的要求。
    没等身子好利索,我馋起老医官酿的酒。
    别说这老头看起来古里古怪的,酿酒的手艺堪称一绝。
    他装模作样的捋胡须:“你鼻子还挺不错。像滕今月这般叼的嘴,也爱喝老子酿的酒。”
    “哦哦。”我客气地恭维几句,趁白端不在,抱起老头显摆的两坛酒就跑。也不管他在后面气急败坏,骂骂咧咧,我自笑颜逐开。
    “老爷子,别小气嘛。”
    我抱着酒走进一家酒馆。
    小二道:“娘子身子刚好,沾酒可不行。”
    “你认识我?”
    “谁不知道你家夫君管得严,前几日挨家挨户的敲门,说他家娘子身子骨不好,然而顽劣的很,如有叨扰的地方,先给我们赔不是。”
    我老脸蹭的一下子红了:“别听他胡说,我哪里顽劣了。”
    等反应过来才觉得,应该反驳“夫君”二字。怎么话到嘴边,竟娇羞了。
    我拍了拍发烫的脸蛋,店小二见劝不动我,无奈道了句:“公子,您看?”
    恍然回首,白端就在客栈里头,看见我的一刹那细微地皱了下眉。
    我望着他的眸子婉约凄恻的说:“就喝一点点。一点点。”
    白端不冷不热地说:“还说不顽劣?”
    “我还没怪你胡乱编排呢,你怎么反而倒打一耙。”
    白端看了我一阵,缓缓踱步进来。我抱紧从老医官那抢来的酒壶,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酒能驱寒毒,喝一点没事的。”
    白端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随便你。”
    我在旁边给他腾了块靠窗户的地,谄媚地说:“你如果也想喝,就叫我一声。”
    白端没应声,眼皮也不抬地对小二道:“来点菜。”
    “客官二位?”小二擦了擦桌子。
    “嗯。”我用牙咬着酒壶,含糊不清的说:“二位。”
    “六位。”白端纠正道。
    这倒挺意外的。我凑过头问:“还有谁要来啊?”
    白端伸手挡住我快要贴上的脸,语气平淡地说:“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我嘟着嘴不说话了,反正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朝换酒钱。偏偏白端看好戏似的投来一眼:“你先别急着得意,有你怕的时候”。
    笑话。这句话压根吓不到我。
    我喝了几杯就痴了,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大白蛇,白端就是那许仙,而跟在后头的法海,露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我吓醒来的时候,客栈刚好打烊,白端擦了擦我枕着他手臂流出的口水。也就在这个光风霁月的时候,一对璧人踩着被月色勾勒有如碎雪般的地面,倏然出现在客栈门口。
    我触电般地站起身,打翻白端刚刚沏的茶,茶水滚了我的手背,我竟浑然不觉,脚步踯躅地迎上前。
    曾经,时光于我而言,是揉碎她眼里眉梢的空洞,是我的心有不甘。
    没想到而今见面,会是这副情状。
    她依然是素面朝天的简洁,只有明亮平静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阿真……”我情不自禁的唤道。
    如今,我可以触摸她的脸颊,感受她呼吸间带来的柔和气息,尤其是那远山眉杏儿眼里短促飘过的骄傲,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
    她终于好了。
    只是这声情不自禁的呢喃,落到尾音竟有了丝犹豫:“姑娘。”
    她也许有了新的生活,该有美好纯粹的未来。叶真这个名字,未必是幸福的。她该往前看,活成骄阳如许,漂亮如斯。
    所有的不幸和灾难,通通沉淀在脚下,她走的每一条路,都该是光明向阳的。
    如果不能,也愿她有彻夜长明的灯,照亮以后的路。
    我实在不该,再将她拖进泥泞的、污霾的、丑陋的回忆。
    她突然坐到对面,完全不顾及身上洁白的衣衫,自顾自倒酒。她身旁的君侯沉默着。
    我低不可闻地唤了声:“这酒挺凉的……”
    对方却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依旧姿态洒脱磊落地倒酒,又道:“这些日子辛苦六出公子了。这丫头属实顽劣。”
    我忙扯着白端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求救。
    白端抽回袖子,语气甚是婉约:“确实有亿点小顽皮。”
    叶真笑道:“公子不知,她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给她好脸色是不行的。”
    我一对上她的眼神,顿时心慌起来:“对对对……”
    白端静静看我,许久才莞笑:“你刚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转眼吓成了这样?”
    叶真头也不抬,喝了口酒,轻声道:“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我揍她。”
    我不敢吭声。
    叶真捏起一瓣泡桐花,花瓣成浅粉色,映在她白皙的指尖却显出几分艳丽:“我从小教她好好说话,好好做人,偏偏她人话不会说,还说鬼话。我问你,刚才喊我什么?”
    最后一句是对我说的。
    我差点想咬掉舌头,低咳一声,利索道:“阿真。”
    叶真又自斟自饮了一杯,将空酒碗轻轻地、轻轻的放在我原先的座位上。不等她多说,我立马心领神会的坐下,乖巧万分地给她斟满酒。
    我大概从来没在人前这么听话过,以至于白端抑制不住的笑起来。我恼火的瞪他,谁还没有怕的?我自小到大,唯一怕的,便是女魔头叶真。
    “你连死都敢,为何不与我相认?”叶真慢悠悠抿了一口。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喃喃道:“约莫,是我怯懦。”
    叶真闻言笑了,如破除黑夜的熹微之光:“你在怯懦什么?”
    怯懦什么?我虽不怕死,但怕你怪我,让你做了亲手杀我的刽子手。只因我打心眼里知道,这比杀了你,还要让你痛苦。
    “是我没先告诉你,”叶真拿着酒碗,和我轻轻碰了碰:“如果这世上没有了你,这时的我该有多么寂寞……”
    她就这么抬着酒碗,眼里是轻柔明媚的笑,泪水却惆怅滚烫。
    “阿遥,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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