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回的冬天来得迅猛又彻骨。
    才过半宿,气温骤降,屋外的天空如同霜遮,一时间冷得出奇。花采子塞给我一个袖炉,里面燃烧着半颗呈青灰色的碳丸,泛着淡淡的香气。说是祖传的炭火,耐烧,有异香,捧在手里也不烫。
    今日就是山阴地开启之时。吃完干果,我们赶往山阴地。
    原先备有三辆马车,花采子跟我和白端挤在了同一辆,从十又不肯离开白端半步,袁书怀以“挤挤更暖和”为由,硬是上了我们这辆车。如今这辆车超负荷行驶,走得比沙漠骆驼还慢。
    只有和尚一马当先的赶在前面,绝尘的车轱辘很快消失在浓雾中。
    我们四个人大眼瞪小眼,袁书怀为了一雪前耻,主动提出打牌。他神秘兮兮的掏出独家制作,牛皮纸质地,一面粗糙,一面光洁,简单绘制了四个图案和字符。
    半鼎香炉燃尽的功夫。
    “我出去看看。”袁书怀讪笑地离开,换和尚进来。
    一鼎香过后。
    “我、我也透透气。”我尴尬地伸出贴满纸条的头:“从十,你试试?”
    两鼎沉香如屑,白端啪的一声打完手里的牌,然后自顾自地挽起车帘,坐到我身旁。我僵硬地看他,他莞尔一笑:“怎么?”
    “你之前打过牌?”
    “没有。”他澹薄清远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如同被针刺到一般炸毛起来。
    颠簸的马车中,那三人斗得火热。
    过会儿,花采子掀开车帘,冷风灌进如火如荼的车厢,只听他尖叫一声:“小肉肉,奴家的脸!”
    眼下花采子易容成我的样子,脸上的疤痕缓慢凝结着丝丝缕缕的血液。
    这事要从出发前说起。
    我琢磨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的那么多天,除了体内有凤血种脉遭人觊觎,基本算是个温和随性口吐芬芳的年轻人,他们是怎么从我儒雅的表象下认出那变异的血脉?
    问题可能出在脸上,尽管恢复了七八成,但还有几道浅粉色的新肉,能认出我的人,也只能是认出我脸上的伤。
    这样想来,我得找个人易容一下,一是遮盖脸上的伤,二是吸引注意力。
    当然,这样万众瞩目的机会留给了花采子。
    起初花采子坚决不同意,他说之前易容成我被人追赶,实在太要命。后来我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并拿白端对他贪慕已久的事威胁,如果不照我说的做,后果难以想象。他有些被唬住,嗔怒地瞪了白端一眼,咬着牙同意了。
    花采子给我化成了姿容姣好的少女,他说我原本姿色普通气质也不太出众,凭借脸上几道疤痕,还是很容易被认出盯上的。倒不如反着画,画得越妖冶出众,越让人想不到。
    我抽着嘴角感谢他的深明大义,这确定不是变相的损我?
    花采子易容后,我觉得缺了点灵动,于是用指甲蘸了点血浆勾勒在他脸上,他倏尔一抽气:“我怎么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有点心虚的缩回手:“你的错觉吧。”
    “你这红色的血浆很逼真嘛。”幸好他不是心细如发的性子,也听不出我语气尾端的含糊。
    我摸摸鼻子,咽下去一句“可能还混着你自己的血”。
    没想到眼下东窗事发,花采子叫出尖叫鸡的嗓音:“你害奴家破了相,奴家跟你没完!”
    说完朝我恶狠狠地扑来,我惊恐的躲在白端身后,白端眯了眯眼,一个擒拿手将花采子按在腿上,只听他深情款款的安抚道:“花儿乖”。
    众人一阵恶寒,我抖若筛糠,没想到又被我说中了。白公子饥不择食了。
    快到山阴地。
    这里不愧为传闻中的死气之地。
    山势重峦叠嶂,上空盘踞着浓密的瘴气,整个秘境露着阴森黯淡的感觉,像雷雨季节乍变的天,压抑的使人喘息艰难。
    周回百里毫无烟云,鸟兽鸣叫皆听不见,更没有溪流击石,花果硕累,唯有不知名的黑雾幽魂般的游荡。
    山阴地前有块半个城楼高的石碑,只有镌刻峥嵘的四个字。
    “禁止入内”。
    很多人等在石碑附近,密密麻麻的人群攒动不安,沉默而紧绷的气氛渲染着昭然若揭的杀意。
    这里不仅有不入流的山野荒客,还有师出名门的群侠俊秀,他们各自盘踞为营,神情清高孤傲不失凝重。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属傩教。
    像花娘一样众星捧月的,一眼望去还真不少。想来都是在傩教中略有地位的人物。
    刚到晌午。
    我们的马车还在不疾不徐的驶着,越往山阴地越慢下来,到最后和步行差不多的速度,马儿竟然打死也不肯往前走。
    从十试了几下,只好掀开车帘,对白端道:“这马是普通的马,畏惧山阴地的阴气,怎么有不肯走了。眼下只有弃车步行,也省得扎眼。”
    我们听了从十的话,果然下车。
    马儿扬蹄,一刻也不想多待,顺着原路狂奔离开。
    忽然金戈铁马从远处奔来,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龙蜿蜒而来,即便靠近山阴地也不降声势。
    那些铁马双眼猩红,常年征战沙场使扬起的尘土都带着血腥味,像踩碎一颗不起眼的尘土似的,从我们的马碾压踏过,鲜血铺成一条红毯,等这些凶兵悍将的到来,似乎也昭示着血腥的开始。
    “不想死的都给我滚开!”面容俊朗蓄有小胡子的中年将军吼道。
    一些罩着甲胄的铁卫抬起枪朝我们刺来,不由分说杀红眼的模样令我心里作呕,红缨枪头擦过衣角,绽出裂锦的声音,眼看要刺进白端的湛蓝色衣衫,我胸口滚烫,握住枪头使劲往上一掰,竟然生生掰弯了!
    我什么时候有这魄力了?简直不敢相信。
    从十忍不住抽出细丝,白端抬手止住,朝他缓慢摇头。此时不宜生事。
    那边中年将军倏然停下践踏的马蹄,犀利的小眼睛将我瞧得紧:“你敢对君候不敬!”
    想起君候之前对我围追堵截过,我道:“不敢。”
    “姑娘,你说着不敢,眼里却不让分毫。”他戳破我低垂的眼睑下藏匿的心思。
    “那我应该怎样?”
    “要么跪下。”他肃杀的英姿压迫过来:“要么受死。”
    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逼我下跪,山阴地等候的人群听闻这边的动静,皆投来看好戏的神色,我好像被推上万众瞩目的戏台,等着粉墨亮相,接受尖锐目光的洗礼。
    我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道:“我吓到了,脚僵了,跪不下去。”
    人们似乎没料到我还会讨价还价,中年将军根本不听我辩解,声音又低又沉:“你想死吗?”
    想死吗?这话问得好,我从不想。我比谁都贪慕活着。
    但我不能苟活。
    他身后那顶雍容华贵的轿撵上,伸出一双肤若凝脂的手,轻轻挥了挥。紧跟着,一侧的铁卫将旨意传达到:“颜容姑娘说了,放他们走。”
    中年将军控制了一下情绪,似有几分咬牙切齿的低声道:“你滚吧。”
    我识趣的退后几步,撞到白端结实而温暖的胸膛上,而我正处在从逃离灾难的迷惘中,倏尔心脏猛地传来紧缩的刺痛感。
    我胸前垂落一根羽毛,沾了几滴鲜红的血。
    中年将军还保持着出手的姿态,笑得阴沉而散漫。
    我捏住白端的手一个没忍住,微微使了点力,嘴唇也跟着颤抖起来,羽毛根部的毒液顺着心脏流向的位置,遍布全身,口中的闷哼溢出来。
    “猫儿?”白端察觉到我的变化,我身子猛地往地上坠去,堪堪被他的手搂住。
    他的目光在掉落的羽毛上。
    中年将军得意洋洋的骑马走过,身后黑压压的铁卫闪着冷峻的光辉。
    白端移开了目光,扬起下颚,望着君候的铁卫军,长袍衣摆迎风拂动,一身气场炸开,狂风四起,纠扯着他如墨的发丝,将湛蓝色衣衫扯得猎猎作响。
    我惊诧于白端的滔天怒火,也同时震撼于他的强悍实力。
    天降霜花,席卷山河,霜花和白端之间隔得半步的距离,那缭绕的仙气依旧能冻寒我的皮肤。
    我眯起了眼睛,模糊间看见白端让从十扶住我,他身姿挺拔,如一个隐藏着凡俗情感的高人,不动声色的抵抗着所有敌意。
    也正是借着过于清寒的霜花打湿他背后,我才察觉他腰腹上缠着几道沁染鲜血的纱布,因他神态永远澹薄宁静,我甚至不知道他伤的如此重。
    从十在我耳边咬牙切齿的道:“公子啊,为了你,先是丢掉半条命。他眼下还要为你出头,你可高兴?”
    白端周身的霜花几乎动人心魄,数道寒气凛然的指着中年将军。
    花采子在旁边喊道:“不好,白公子要使大招了。”
    使什么大招?只见霜花化成流光,铁卫队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如秋收的麦子纷纷倒地。
    中年将军闷哼一声,从高昂的马背上滚落下来,慌乱中被马蹄踩中胸口,迸溅出一口浓血。
    我仰面躺在从十怀里,眼里全是他令人生畏的身影。
    “公……公子……”
    羽毛的毒液流经全身,如果不是凤血种脉抱住滚烫的心口,我想我会当即毙命。
    许是漫天霜花和流光太过绚烂,我竟觉得眼睛被这凉意刺的疼。
    我朝他挣扎着伸出手,他用掌心贴住我的手心,五指紧紧扣住,半拢半散的发丝因刚才的杀气散落,遮住铁马横尸的画面,他语气略微沉凝:“你心性骄傲,不肯退让,我怕你太过异类,惹人注意。”
    “可是公子,我能怎么办……”甘心受辱吗?
    我不甘心。
    倾回有八州。
    每州皆有一个王侯和一座仙山。
    而君候和萧山就是这巽州的王侯和仙山。
    倾回的制度并非古代的科举制,有点类似两汉时期的察举制。大回都的君主出自各州的王侯,由主棋者推举,而王侯皆出于世代将府侯门,将府侯门多为仙山门徒,所以君主和王侯、仙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关于巽州君候的传说五花八门,其中最值得考究的是,几年前萧山突然紧闭山门,守山人警备戒严,似乎都与君候有关。
    眼下君候押解数十辆战车经过,几十个萧山门徒被关在铁笼里,只露出脑袋,样子狰狞惨烈。
    微微有血水从密合不严实的铁笼底部流淌出来。
    人们说君候身边有位犀利的女军师,趁凤血种脉在江城显现之际,设计将慕名偷跑出来的萧山门徒一网打尽。
    这位谋略手段颇深的女军师,就是先前放我走的颜容姑娘。
    我没能有幸见她真容,经过白端大杀四方之后,我们原地修整。旁边横着数十具新鲜的尸体,我啃着热腾腾的红薯,仰头长叹一首《怨神曲》:“一穿之后,两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日,又谁知五六月,七星期无心盘算,八回首无路可探,九重天望眼欲穿,十条贱命用去过半,百感愁,千般念,万般痛恨把神怨,万言千语说不完。噫!神呀神,巴不得下一次你作死来我去看。”
    “别闹……卓文君会恨你的。”袁书怀好奇地打量我:“很难想象啊,你刚才差点死上一回,凤血种脉就这么好使?”
    我上手把他的臭嘴给捂住,还好没人都没往我们这看。
    少年你想作死别拉我啊,我一个鱼肉之身避犹不及,你还把我往火坑里推,不合理啊。
    等了很久,子夜时分,山阴地凭空惊雷,伴随着怪异的香味,四处充斥着土木焦灼的味道。那些山涧游荡不去、浓稠如墨的黑雾化成轻烟,一道惊雷恢复一片澄清,不多时便尽数不见。
    此时的山阴地迎来寂静无声的原貌,基本上和寻常的山林无甚区别。
    除去魔障,山阴地终是开启了。
    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等到此时此刻,人们目光贪婪,你争我夺,蜂拥而上,大打出手。密密麻麻的人群还没过石碑,就有断手残臂横飞,不乏有心狠手辣之辈,如同收割机般将挡在前面的人群杀个精光。
    血气犹如深藏着的烈酒,放浪人们内心的恶鬼,在山阴地宝藏的诱惑驱使下,狂风暴雨似的席卷人群,惊雷才响了十来下,远远没有结束的趋势,可数百人的性命已经葬送在石碑脚下。
    除了这些急于求成的人,剩下一波翘首以待、隔岸观火的人。君候和傩教都在其中。
    等了片刻,先前争抢拥挤的人群进了山阴地,沸腾喧闹声就这样夏然而止。
    准确来说,所有人凭空消失了。
    众人面面相觑,属实没想到是这样耐人寻味的情景,本想让前面的人探查险境,可现在偏偏毫无动静。
    难不成山阴地寂静万年,即便没有重重魔障的阻扰,它还是名至实归的地狱?
    我有些不寒而栗。
    山阴地说是藏有卿回上神神识,她本该是九天上不灭的星火,山巅上傲立的战神,只是山阴地透露的气息比起人间仙境,更像是魔王的血池肉林。
    纵使里面安静过头,外面的人也想一探究竟,人们相继走进去,谁也不敢多言。
    白端牵着我,朝山阴地走去。
    然而狭路相逢脸皮厚者胜,花娘跻身而上,穿过我们一行人,先一步来到入口,桃朱色的眼角飞扬姿色,软萌的嗓音听起来酥麻极了:“六出公子好雅兴,美人相伴,很是风流快活。”
    我一听“快活”这词就感到快活,挺直天鹅般优雅迷人的脊背:“那是。”
    白端眯眼笑:“你想说什么?”
    “为了你身旁的狐狸精,你就要辜负月娘的一片痴情?”花娘略带深意的看向白端身后,那道身姿绰约的白色丽影。
    一阵冷霜翩然飘过。
    夜色正浓,犹如一轮皎皎明月静静落下。
    她身穿白色细软纱裙,腰间素色软烟罗简单的系着,墨色的秀发轻轻挽起,一根几乎净白的玉簪斜插在青丝里。
    我满眼都是她,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肤若凝脂,气如幽月。
    她如月般清冷淡雅,袖子一挥便堵住花娘的嘴。
    一片银丝绕雪丝的雪花纹绣在她袖口处,只是独独被挑开一个棱角,成为了破碎的五棱形。
    花娘拍掉她的袖子,愠怒道:“月娘,你这是做什么?”
    “你太聒噪了。”来人这么说着,眸光即刻垂落在白端和我交缠的五指间,眼底淡出涟漪。
    白端松开牵着我的手,额角的碎发使他看起来慵懒高贵,他眼底是难掩的温柔,声音也是迄今为止最好听的:“瑶儿……”
    我揪住心口裂开的大洞,止住寒冷的风往里倒灌的汹涌势头。
    不光为他看她的眼神,是我读不懂的柔情。
    还为她的容貌与我有着惊人的相似,只因远胜于我的高洁气质而遗世独立着。
    我甚至忿忿的想,从一开始白端就听清了我的名字,只是不愿意喊出和她名字相同的语调罢了。
    她在他心中那般独立而特别,怎容我东施效颦般的挤进去,取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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