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真瞎了眼,还无数次设想着相遇的画面。
    许久未见,狗儿仍是清秀明朗的模样,衣着朴素干净,眉眼虽没有白端的惊艳,但很舒服耐看。他瞧我呆了,也笑了,依稀露出初见时的青涩,唯独撞见檀香眼底真切的恨意,便如晚风碎浮云般的消散了。
    “步遥姑娘,从你落入倾回的那一刻起,我便一直在看着你。”他深了眼眸,也没了笑意,言语中的疏离使我感到陌生,好像这就是他。
    和我斗嘴的、打闹的,从来不是他。
    倏然,传来一阵骚动,祭台的顶端坠落无数岩石,露出晚霞挥洒的天空,是火焰。
    带着高温的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整个大沟寨,以及方圆百里地。无数人在哭嚎这场灾难的降临,山谷之上氤氲着浓黑的烟雾。
    “这是凤火。”滕将军终于动了,铁链应声齐齐的折断,落在祭台上,扬起数道尘土。狗儿紧紧护住檀香,等尘埃落定,已经见不到滕将军的身影。
    狗儿忙察看他待过的地方,只见地面印着一副硕大无比的身躯印记,仿佛是蛰伏在幽暗中等待致命一击的妖兽。我先前慌不择路,根本没注意到地面的印痕,眼下瞧个真切,脑海有股呼啸而过的尖锐感,像要刺破某些东西。
    “滕将军实在非常人,连驻守古祭台的神兽玉麒麟都能死在他手里。”狗儿翻了半天,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苦笑着摇头:“看来上古玉符也让他带走了。”
    继续待这也不是法子,狗儿抱住我和檀香,击碎墙壁,来到地面上。目光所到之处,皆是凤火涂炭的痕迹。
    其实凤火并不会烧伤人,但它能会啃噬灵魂,让人从心底感到荒芜和破灭。
    心死了,人就死了。越是肮脏的人,心早已是空的了,留下来的皮囊,丝毫不经烧灼,我看见大沟寨的匪徒们四处逃亡,却还是在凤火中化成灰烬,心中感到大快:“烧得好。”
    恍惚间,那咆哮袭来的灾难,将世间的可憎,都烧个干净。
    这片幽幽山谷像惊醒了的龙,开始发起残忍的报复。
    山寨没了,坏人没了,往日的折磨没了,檀香是不是就能回头了。
    凤凰盘旋在天上,久违的气息使我倍感亲切,它还是这般强壮而伟岸,我永远如此孱弱而渺小。一股异样的冲动涌上心头,我朝凤凰招了招手:“带我回去吧。”
    我想回去。
    一声尖叫打断思绪,葛老板为了逃命抓起一人丢进凤火,那人叫嚣着化成灰烬。
    他就这样一连丢了几个人,见他还是这般轻贱人,我怒火中烧的给了他一巴掌:“跑什么跑。”
    他被抽得晕头转向,本想龇牙朝我报复,眼波瞥见狗儿,哭喊着爬过去:“大人啊,快救救我吧。我可是帮你抓住了妖女,还帮你找到了上古秘境之一的古祭台。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听你的,就能保我富贵平安。”
    狗儿嘴唇微动,“滚”字还没落到葛老板身上。
    葛老板终于发现他揽着的檀香,立刻会意的撕开她前襟,露出里面绣花肚兜。不顾檀香眼底的破碎,狠狠将她扽倒在狗儿脚边,他谄媚的模样令人作呕:“大人喜欢这种下贱货色?”
    檀香匍匐在地,凄楚的像是割掉双翼的金丝雀,一双手死死攥住撕裂的前襟,不让胸前盛放的冰凉灌进心底。
    “你说她是什么?”狗儿目光宛若刀锋,按住葛老板的头一字一顿的问。
    “她就是下贱货,引诱男人跟她欢好,还勾搭大奎替她卖命。如果不是大人那夜让我带走她,小的根本不愿沾染如此歹毒的女人。这样的娼妇……”葛老板还在眉飞色舞地诉衷肠,丝毫没注意到狗儿僵硬的神色。
    “我让你毁了她?”狗儿喃喃着:“是我。”
    听他如此说,檀香目眦具裂:“那你以为是谁?我花檀香做错什么,让你找他毁我清白!”
    “我……”狗儿颤抖着手,要去搀扶起檀香。檀香却仰面大笑,以从未有过的跪姿,诉说着世道的不公:“你要猫儿做诱饵,我偏偏要折磨她。你要公子屈服于你,我偏偏要摧毁他,他那么骄傲,怎肯向你低头,任你侮辱。你们傩教掌管众人的生死,可曾想过还有人不渝的抗争,你永远不能高高在上。你们轻贱人,也必遭人的轻贱。”
    下一刻,寒光钻入她的腹中,那把匕首的尾端还在轻轻颤抖。
    檀香自尽了。她温软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于漫天火光中,抽干了最后的力气。
    “檀香!”狗儿声嘶力竭的大吼。
    我鼻子流血,突然头脑晕眩:“檀香。”
    狗儿跌跌撞撞地抱紧她,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打湿她柔软的头发。她笑了,带着嘲弄:“你哭什么,我都没哭,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凤火如同业障,逐渐逼近这里,急不可耐的享受美食的盛宴。
    漫天凤火也掩盖不了她的红妆,她还是那般好看,只是狗儿还不懂,人在死之前的耀眼,是她对世界最后的仁慈和诀别。
    “我杀了他。”狗儿疯了似的拎起葛老板的肥头,从脖颈齐齐斩断,葛老板惨叫一声,瞬间没了呼吸,只剩下圆鼓鼓的大眼睛瞪着这个世界。
    檀香腹中的血花怒放,艰难的说不出话,这声惨叫让她皱起秀眉,隔了半天才找回声音:“死的好。”
    狗儿猛地看向我,双眸腾升起诡异的火苗,没等我挣扎逃走,就被扯到檀香跟前,他利落的划开我的掌心,见鲜血冒出,喂给檀香,惊异的是,檀香如纸片苍白的脸,竟稍稍有了缓色。
    “凤血种脉果然不同凡响,据说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原先我见猫儿伤口愈合的很快,还以为她天赋异禀,或者有高人相助,没想到这就是世人争夺的宝血。”檀香对狗儿道:“难怪你要把她困住,却又不让她死去,上古的秘境,古祭台的玉符已经被滕将军带走,你莫不是想去山阴地?”
    狗儿顿了顿,缓缓说:“傩教担心公子影响时局,才命我藏匿在公子身边,等到公子生有异心的时候,一举摧毁。你们明知道景少主是何等身世,还要助他夺回离州。傩教怎能容忍公子,我实在没办法。”
    “你亲眼瞧见公子死了,如今还有谁能妨碍傩教。”她目光尖锐,嘴角又有鲜血溢出。狗儿二话不说,又割了我的手,喂给檀香。
    看着掌心刚划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我只觉得恶心。
    眼眶中的炙热忍不住滚落,像断了线的珠子,仿佛有清脆的撞击声回荡心海,等再睁开眼,又是一片安宁。
    我不疼。一点都不疼。
    凤火已经烧到跟前,狗儿渐渐疯魔,快要把我的掌心劈开,血水汩汩流进檀香嘴里,可凤血毕竟不是她自己的,只能让她缓慢的死去。“你不是也恨她吗?那我也杀了她,让所有你恨的人都给你陪葬。”
    苍白的手阻住了他。
    “你敢动她一下,我必不会饶你。”
    我和狗儿同时怔楞,檀香是在救我。她明明痛恨我,却还要救我。
    “我真错了。原以为那些情愫微不足道,可我偏偏陷了进去。”狗儿清秀的脸庞渐渐模糊,他轻轻抱起檀香,将她拥入怀中。
    “我长在傩教暗宫,那里没有感情,我学会所有的感情都能被消磨,人们自私而虚妄,没有什么感情能刻骨铭心。我是暗人,你是医官,一个害人,一个救人,生来云泥之别。我不是没瞧见世间的戏本,学得入木三分,也不会投入真感情。我想逼着自己用最残酷的方式放下你,也许你不再干净,我就可以回到从前。可我失败了,这些日子我恨不能那夜的事从没发生,而我,从来没将你伤害。”
    她耷拉着头,好像正歪头听他诉说着。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奢求你能原谅。”狗儿强行掰开她的唇瓣,涂抹我的血:“只是你要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
    “没有希望了,是我害死了公子。”
    “那不怪你。”
    “是我嫉妒猫儿,是我想逼公子妥协,我忘了我是这么的脏,公子又怎会碰我。我骗大奎给我卖命,让他几次三番涉险给猫儿上药,也是我不敢跟姓葛的说出实情,大奎是为了我才会被害死的。”
    原来让大奎偷偷给我上药的是檀香。我竟以为是白端在背后运筹帷幄,我还在等他来救我。
    凤火笼罩整个大沟寨,四周静悄悄的,廖无人烟。
    我催着狗儿赶紧带檀香走,我的血可以抵挡片刻凤火。
    檀香轻轻摇头:“不必了。”匕首又没入几分,断了任何生机:“人死如灯灭,我只怨自己没有勇敢过,也从不敢为公子做过什么。是我不去选择,还怪命运不公。”
    狗儿揽着檀香,呆呆的道:“也罢也罢。”反复说着这两个字。
    倏尔右手成鹰爪,插进自己心口,和檀香腹中的匕首一般,齐根没入。
    “黄泉路上一起走,可好?”他拼劲力气躺在她身侧。
    “好。”她终于答应了。
    凤火燃起二人的衣角,只剩我在虚无的世界不知所措。
    狗儿最后留给我的一句:“丑丫头,去东方。东方有公子的……”
    我拼命向东方跑去。
    直到耳边呼啸,有火绒缠紧我。我奋力挣脱,再抬头,凤火已在身后,天空现出清濛的灰色。
    我伤痕累累的在树林里走着,只怕停下来,就会倒地不起。
    想起失去叶莫的那年晚秋,那是我时隔半年第一次出屋,叶真带我逛着河岸。
    河岸边狗尾巴草长势惊人,大浪波涛拍打沿岸的礁石。
    叶真问我为什么瞧得如此入神。
    我说山好水好,花好鱼好,我都很喜欢。
    她却哑然失笑:“山是山的样子,水是水的样子,花是花的样子,鱼是鱼的样子,没有一点特别之处,你说好在哪?”
    “只要能经年依旧,那都是好的。”
    不知往东方跑了多久,视线渐渐模糊不清,我快要倒下去,突然窜出一只脚,我被绊倒,摔个狗啃泥,一双黑底红线的长靴映入眼帘。
    “站起来。”那人很不耐烦,声音转冷。
    我拍打身上的泥土,整个人麻木不堪,毫不收敛眼神的盯着他看。
    鹅黄色镶金边的袍子,发束金冠,眉若剑锋,跟在大沟寨刚刚清醒时所见的一样凶狠戾气的脸。他将我的平静尽收眼底,一双手想要抠向我的双眼:“你也配与我平视?”
    “我不配行了吧,你赶紧滚吧。”
    “你再说一遍。”
    我掉头就走,却一头撞到块青石板。
    眼冒金星,额头温乎,感叹人要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什么破石头都敢拦我,气得抬脚就是一脚。
    青石板上明朗朗的刻着一行字:公子六出,一世孤独。
    东方有什么?有公子的坟。
    简直太可笑,我还以为会有希望!
    “我不要再信任何人了,你们都不会说实话。你肯定没死。”我跪在石碑前,双手挖着土,一捧一捧搁在旁边。手下忽然摸到粘稠的东西,那是身体腐臭的味道。
    我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只是捧着这只腐烂的手,背靠石碑,呆滞。
    “既然六出真的死了,留你也是祸害。”大手拍在我的脑门,鲜红的血顺着面颊留下,眼前一片红,树是红的,花是红的,石碑是红的,红的好看。
    “歌儿,住手!”有人急匆匆的呵斥。
    “师父终于舍得现身了?为了这个妖女?”
    滕将军没有回应,他擦过我满是鲜血的脸,唤道:“勾阵。”
    “我不是。”我真不是。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天下之大,没有我的故土。
    “跟我走,如何?”
    “去哪儿?”
    “简山。”他思量半天,原来是将我锁在身边:“你说的对,我应该给你机会。你就留在我身边,永远不入世。”
    这样就能永保太平,这样就必不会祸乱倾回。好。很好。
    我痴痴地笑:“我不想做金丝雀。”像檀香一样。
    “勾阵是传说中的凶将,拥有此命格之人,一旦入世,会惹得八方动乱。你也见过生与死,为何不能看淡自由。”他似乎在恼怒我的执迷不悟。
    但我没觉得哪不对,至少我从不畏惧。我只怕折了双翼,还要苟活着。
    “你是倾回的大将军,手底下也杀过很多人,我没有你杀的多,我不算坏人。如果你都不算坏人,那我又为什么要躲?”
    “命是如此。”他道貌岸然的模样真让我厌烦。
    我放下手中的残骸,冲他冷笑:“我信命。更信杀人偿命,恶有恶报。”我还忘不了,宋绫就是死在他手里的。
    滕将军神情莫名,带着几分考究。他身旁俊邪之人,正翘首望来,眼底全是试探的深意。两人皆是一身杀气。
    前者杀得脱尘如仙,后者杀得宛若魔主。
    我不再理会他们,重新将尸骨盖起来,锤着肩膀,继续向东方走去。
    这次没人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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