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听说这些东西有智慧……”
    仙长喃喃道:“魔物怎会生出智慧?”
    四五只魔物围住一位仙人,正面诱他举剑,背后利爪掏心,然后分食。
    他们不知昨日厮杀惨状,因此对魔物做法有此猜测。
    然而实在是想多了。
    他们只是低估了魔物对食物的执念。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魔只知道进食,人是他们的食物,杀戮正是餐前庄严的仪式,鲜活的生命呢。
    而周身萦绕仙气的仙人们虽然格外美味,但却是可能会“吃”它们的捕食者,那么用“普通食物”抵抗自己的方法,来反抗成为捕食者的食物,不仅可以避免自己被“吃”,还能获得绝无仅有的美味。
    愚蠢的魔物花了一晚上,不是在为燃烧的同类悲哀痛惜,而是在想明天吃什么大餐好。
    这一战的惨烈自不必说,吃货已经很可怕了,何况是力量强大又丑陋的吃货。
    大半天过去了,再没有从天而降的神火飞鸦暂缓局势。
    千岭宗和昆仑的仙人都有死伤,花七重伤吐血,身披鱼鳞甲之众死伤半数。
    陆渊源左手麻木,右臂轻伤,程微擦破了些皮不碍事。
    楚小晏骂道:“这都是些什么鬼玩意儿!”
    众人手上的动作齐齐停了停,花七嘶哑声音道:“退兵,集中力量到城上,从高处击杀。”
    继续死耗在战场上也只是徒增伤亡,后退之后的举措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但大家还是尽快从中抽身,撤回城内。
    此次是程微和楚小晏断后,楚小晏看人都进去后稍稍滞留,问程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程微自是不懂,换作他大师兄来应该会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你没错。
    于是登上城墙的仙人和凡人并立,花七站在他们中间,咽下胸腔激荡的鲜血,被魔物的爪子重击的伤势。
    他听到昔日插科打诨的勇猛将士再也忍受不了恐惧,低声问道:“这些……到底是什么?”
    人间统称为“妖魔”的东西,他们只听花七先生张口闭口“魔物”,当作那是同样的东西。
    援助他们的仙长游刃有余,凡人如花先生这样的也不差,普通人三五成群看起来勉强有匹敌之力。
    那还好,妖魔就是妖魔,邪物外道,不是无可战胜的。
    身临战场的人自然不会用力渲染恐惧,是以城墙上的士兵以为“魔物”也就是“妖魔”。
    直到眼见凌空的仙长死于魔物之手便有了数不清的畏惧。
    他们想问,这些,是什么。
    但是他们不敢。
    楚小晏的一句牢骚打开了藏在深处的恐惧。
    他们也道:“告诉我们,这些是什么?魔物又是什么!”
    仙人们生怕凡人知道真相从恐惧中滋生怨恨,凡人们因为无知获利,又因为遭受蒙骗气愤害怕。。
    凡人之于魔物何其的微弱微小,春雷关凡人不会有一个人活着回到故乡,可他们连自己为之牺牲的东西都不知道。
    花七他不服啊,死也不服!
    耳边阵阵声响,魔物嘶吼和同袍哀伤质问,飘忽若云间月的仙长缄口不言,唯有他手中的长剑嘶鸣,仿佛远方的烈火在胸膛燃烧。
    陆渊源一直注意着花七,也只有他注意到了花七眼底冰冷的火焰。
    再无人与魔物相抗,它们踏着同伴的尸身向上,更有结伴想撞开城门的,无论是谁都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或是惶恐惊惧,也可能更多的事迷茫和悲伤。
    陆渊源在此时异常镇定,而且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和哀伤。
    他不是此间的人,只是因为凑巧碰见了,所以尽力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他能做的已经做了。
    世道崩殂,妖魔横行。
    就算不是今日,也是早晚的事,他一己之力实在不敢大放厥词救万万人性命。
    但他看花七的神情暗暗道不好。
    是怎样的眼神呢,活在太平盛世的魂灵从缝隙里撕开假像,自欺欺人的救赎,痴想妄想掐灭后的眼神。他要用一副血肉之躯劈开万里山河如画的景观,那疮痍和残酷剥下来,抛给身后的人上人。
    然后,粉饰太平。
    悲哀么,不,也是大幸。
    陆渊源忙到他身后悄声道:“人死了可就什么都做不了了,真相假像依然混沌,你可要想清楚了!”
    当然想清楚了,花七知道,也许他今日的作为无法改变任何人的命运,但他还是要做。是不屈的磊落,是自内而外的信仰,驱使着他为之流血和牺牲。
    花七自城墙翻身而下,踏着妖魔的尸骨走向浸润鲜血的黄沙。
    “你已经重伤,会死的!”不知是谁焦急喊道:“我们还能想想别的办法!”
    也许是身上的气势逼人,花七走过的地方尽是魔物的尸骨,黄沙上一步一个血污的脚印,魔物再□□避。
    昨日见花七先生剑术就知其高超,现下剑之一道上最有发言权的昆仑弟子在此,眸光中也是难掩的惊叹。
    “若是仙骨玉姿,当为旷世之才!”
    一句之后再也说不出话来,分明毫无资质的凡人一剑杀一魔已是高手,他愈杀愈凶狠,隐有剑意而出,魔物退避。
    若是方才还有人于心不忍想出手相助,这会儿已彻底绝了念头。
    花七周身的戾气比利刃还要凶狠,他没有余力来分辨剑下是人是魔,势不可挡的气势,劈砍刺挑向活物,谁下去都是送死。
    仙家子弟心有余悸之外感慨千万,他们都能看出来,那人虽凭借一腔凶狠诛杀魔物,但招式起落之间已见玄妙。
    旦暮悟尽长生道,晚来剑指踏仙途。
    花七已是凭着凡人之躯超越了在场的仙家,他的剑上闪着淡金色的光芒,神魂圆满,偏偏身躯已是强弩之末。
    没有人会喊他回来了,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伤怀。
    魔物之祸已解,这么个堪为开山立宗一派祖师的人物,耗费心血斩杀魔物,百千的魔物已不在话下。
    长剑的光芒犹盛,不同于昨日所见的神火飞鸦那般炽热,是站在身边能感觉到的清风,轻柔地卷起千堆雪,掀起万丈尘土。
    明明昨日还是一片时值仲秋的原野,今日十里之内已是黄沙飞扬。
    那是波澜的沙海之浪,剑光点染间隔倒下的沉重,瞬间被吞噬进风沙里。
    千岭宗似有感慨道:“古今以来,根骨天资生来注定,打破天命的桎梏以一己之身踏仙途寻长生的凡人,无一不是妖异之才。”
    花七要是能活下来,说不得十年后能与四大仙门平起平坐,届时人族之力也会更强盛。
    陆渊源听了这话扯了扯唇角,肃杀太浓他不颤抖已经很好了,实在笑不出来。
    风扬起的尘沙渐次洒落,空隙间胭脂色的夕晖下,血染白衣,凌乱的青丝带着金色余光舞动,单膝跪地的人比肩日月,归于沉寂。
    仙门弟子连这样的残局都没有收拾,静下来后只与同道中人讲了下师门吩咐。
    不是些要紧的话,但此来春雷关的仙门弟子伤亡几何总要回禀师门。
    昆仑弟子们伤亡不算惨重,本来有一堆的话要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的师兄们从流金宫出来后,架着凰鸟回到山门,备好行囊只等着师门令下,名正言顺支援人族,荡平魔物,哪料到只叫他们大师兄付青玉传话。
    而且极有可能是大师兄自己的意思。
    “昆仑之志不坠,除魔卫道本是应当,诸位有想去的尽管去,只是要完完整整地回来。”
    此行凶险,师门不让大师兄去,却把他派到了安逸富贵的楚都,在众人心中存疑,但依然为自己骄傲自豪。
    可当初不畏生死的援助只见到了凄惨寥落,脸皮再厚的人都没办法再怀疑师门的不是。
    千岭宗伤亡比昆仑多了许多,门内弟子因着诸多原因多有不和之处,此来也是那些自愿赴死救苍生的人。
    其实不和的理由多简单啊,任谁也不是傻子,春雷关之战可否揭开玄铁长城内的真相,千岭宗弟子刚直正派,唯独对妖族一事上意见不合,和魔物也没多大干系。
    仙门弟子来得匆忙,战事落幕,复杂之情难以抑制,忙乘凰鸟离开。
    剩下来的又只有陆渊源和灵雾山三人,还有悲戚哀痛的士兵和沉默的楚小晏。
    最后一缕辉光落下深渊之前,他们听到了身后哒哒的马蹄声。
    来者一人,手持陌刀,恰如其分赶在大战落幕后,带着圣人杀意到来。
    灵雾山众人眯眼就知来者何意,楚小晏仗着自己个子矮,一身脏污便与士兵站到同处。
    “在下御前秉笔秦无,奉圣命前来。”
    没说来做什么,能与这位大人物说得上话的也唯有灵雾山大弟子江涵。
    “大人白来一趟,春雷关之祸已解,援救已大可不必。”
    谁都知道卡着现在来是不可能来救人的,但那持陌刀的秉笔刀客却道:“话虽如此,圣恩浩荡,春雷关将士战死覆没,马革裹尸,特命安抚。”
    他们俩的声音并未避开众人耳目,只是呼啸的风中却怎么也听不清楚。
    程微拔刀立于其后,只听他大师兄道:“他们仍不知真相,花七死都没告诉他们真相,放他们一马。”
    秦无道:“仙长说笑了。仙门不问世事,凡土自是王土,几位自不该掺和到皇帝陛下的政事上。”
    这便是含蓄拒绝了,秦无知道自己的陌刀不可能伤得了这几位,但他奉命将春雷关将士遗体点清,就不能抗命。即便他今日放了春雷关这些凡人的性命,只要他们还是凡人,还活在玄铁长城圈起来的羊圈里,皇帝陛下有千万种要他们死的办法。
    稍有不慎,这些人口中吐露什么不该说的,甚至会累及家人宗族。
    言尽于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江涵挣扎着逼近,星辉下刀客的眼中并无璀璨,是不见底的灰暗和漠然。
    他的眼眶里布满腥红的血丝,用尽全身气力咬牙切齿道:“走。”
    秦无自然让开大道通行。
    不尽的黄沙下真相又一次被掩埋。
    刀光、鲜血和惨痛的呜咽声在身后,风沙淹没了他们的脊梁,长剑刺破柔软的胸膛,远处的天光是烈火,照不亮永垂的夜幕。
    温热的原野到星垂至渐渐冰凉,他们诉说,前方素白的星光是不可归的炊烟故乡,战无不胜的人们败给了虚假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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