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里率先抖起来的叶子在风里摇摇欲坠,那枯藤老木竟吓了一哆嗦,生怕新的冥主大人暴起打死两朵不通人事的花怪物妖。
    不知何时聚在此处的陶岸和乌舒也看着他,似笑非笑,想看他能答出个什么来,一时间竟是万籁俱寂。
    陆渊源愣了稍许,耍了小心机,对小桃花和小杜鹃道:“嘘,不能告诉你们,我要告诉最能让我觉得幸运的人。”
    小桃花和小杜鹃非但没有失望反而相视一眼雀跃道:“那就是说我们所有人和妖都不是你的那个最幸运咯。”
    这倒是没什么可否认的。陆渊源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平平无奇,游走在人间的边界。可只要世上出现过那样一个人,他就愿意在灰烬里挣扎。
    那人要全了责任和天下,陆渊源要学着努力成全自己。
    南境的小插曲没能影响他分毫,大大小小的物妖像是好久没说过话了,叽叽喳喳的说的尽是人类的好话。
    南境苏醒的物妖渐渐多了起来,陆渊源也没再被他们逮到机会问东问西。
    第五日下午也变得稀稀拉拉,乌舒和陶岸道:“辛苦冥主大人,此间事了。”
    陆渊源疑道:“就这些了?我记得南境物妖数目不止。”
    陶岸解释,“余下的……不必在意了,他们存了死志。”
    舒坦的时日不好么,好,当然好。
    物妖因人而生,总有些地方随了人,譬如痴楼中人的秉性……
    劝不得,那罢了。
    陆渊源也不是慈悲的活菩萨,何况哪怕是真的菩萨降世也拦不住寻死的人。
    理是这个理,多少会有些伤怀。
    尤其是陶岸和乌舒相扶在南境边界送行之时。
    二人眉眼间尽是释然,望向他的眼眸是寒夜星芒般璀璨的笑意。
    “此一别便算是告别,陆先生,不送了。”
    老来望尽平生意,知是笑送故人归。
    陆渊源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陶岸和乌舒四年间为南境子民耗尽了心血,就算他不是今朝回来,他们也看不到更多的来日了。
    相识一场,缘来缘去,圆满了。
    陆渊源拱手回礼,“一路走好。”
    说他会为陶岸和乌舒之死多伤感肯定也是假话,毕竟他们相处的时日不多。
    他本想叫来南乐,好歹这几人从洪荒走到今天,哪怕没有多少情谊,总有些话要说,没想到被他们拒绝了。
    陶岸笑而不语,乌舒道:“多谢你有这份心,还是不了。”
    历来最招南境待见的冥主大人到底也还是个年轻人。
    林林总总的许多人,从那个时代走下来的,胡娘离去的时候若非朱明镜恰好去了北域,也会是不告而别,便是朱明镜可有正正经经跟同他一样的老不死道别吗?
    没有啊。他们一行人相互搀扶,互为支柱,却又都知道,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他们是新人类诞生之初抱团取暖的族人,彼此是天地间最后的同类,笑吟无常,弄酒舞风月……至交、亲人,都可以算作,唯独不能是将死亡宣之于口的送葬人。
    胡娘拉开了紧闭的水闸,命运的洪流倾泻而下,他们没有预料到,淹没只是一瞬的事。
    南乐曾说过,陶岸和乌舒的时候到了,那是比之人一生还要长的岁月,尽管对他们而言还是短暂。
    朱明镜也说过,他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陪在陆渊源身边。
    结果他们都错了。
    陆渊源见此不再劝,他转身离开,身后的两人向后退了一步,退到末路。
    不日,桃花标本和干枝杜鹃相携而来,到冥主府上哭诉。
    “老祖宗们找不到了!大人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小物妖在冰封中也能感觉到来自老祖宗的温暖,她们心里,陶岸和乌舒该吃吃,该睡睡,哪里会命不久矣。
    她们来的时候,南乐也在,两厢沉默,陆渊源摸了摸两个小丫头的脑袋道:“老祖宗出了趟远门。”
    “那什么时候回来?”
    “等你们像他们那样大的时候。”
    小丫头们的脑袋瞬间耷拉下来,转而鼓起勇气道:“其实……昨天老祖宗拉着我们说了好多话。”
    “就像人间的人要来咱们冥府的时候一样。”
    所以你看,这不是都明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们好歹是被人养活的物妖,就算不知生死为何物,也总知道离别是什么模样。
    陆渊源道:“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要我们来找你,找你不会无聊。”桃花憨实笑道:“您这里是不是有好玩的事?”
    干枝杜鹃双手捂住眼睛,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做这样的动作,但下意识不想看到她桃花姐姐,不防备被拖下水。
    “阿鹃,老祖宗说的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见陆渊源看向她,阿鹃思索之后才道:“老祖宗是这么说的……”
    声情并茂,还学了乌舒挑到天边的口气和陶岸诱哄的直白语气。
    “你舍得她们去干苦力?”
    “南境空耗岁月也非她们所愿,小舒你别闹。”
    “物妖因人生,为人死,还得管人死后的事吗?”
    “那你不还是自愿管的我的身后事。”
    万年了,陶岸不知何处学来着三言两语戳肺管子的话,乌舒习惯了也就妥协了。
    阿鹃学着乌舒明明一百个不情愿还逼着自己说出口的话。
    “你们要是无聊的话,不讨厌人类的话,想跟上回的那位大人多玩几次的话,就去河对岸,冥主府。”
    “先说好,要是待得不开心尽早回来……”
    陆渊源看她活灵活现将当日的情景重现,倒是没想到陶岸和乌舒平素是这样对话的,望向南乐的时候见他也笑了。
    “他们俩一直如此,两个小丫头不辞辛劳找来了,冥主大人何不满足她们。”
    陆渊源无奈道:“冥河水群怪环伺,眼下不行。”
    他当然知道乌舒和陶岸的意思,前有北域城主朝朝出身冥河摆渡的前例,两只小妖找点靠谱的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
    可她们来得早了,冥河之患他还没解决。
    南乐倚靠在石椅上,两腿张开,轻轻抖了两下笑道:“最近天气暖和,人间的小桥流水解冰,走得我腿有些酸痛。”
    陆渊源记性很好,他还记得四年前见冥府残败时放出的豪言壮志。
    “冥河不可渡,何不搭桥铺路?”
    倘若历代冥主的尸骨可化作冥府土地抵御冥河水的侵蚀,那冥河水上也能架起桥梁。
    “人间对冥府的传说中有一座桥,你行走人间想必听说过。”陆渊源扭头就见南乐无声的笑,他果然是知道的。
    奈何桥,孟婆汤。
    后者功效强悍,前者他能做出来。
    就是奈何二字荒芜,黄泉路走到头以这两字了结,也不是不好,只是陆渊源不喜欢。
    他道:“最西边那渡口叫兰桥渡,起这名字的很有先见之明,如此,便叫它——兰桥。”
    既决定要做,建桥的事也该提上日程。
    陆渊源身死北域神山,下山的时候王熙特意嘱咐,“冥主尸身用处太多,但北域神山你再回来的时候就是死期,还是带上吧!”
    ……他再怎么不是寻常人见到自己死了四年的尸体,还好好封存在冰雪里的时候还是不适。
    “北域神山上……”
    陆渊源本想说是有“火葬场”的,但到底沾了神字,多有不雅,便道:“能直接带骨灰下去吗?”
    王熙想了想,以前是可以的。
    朱明镜上回来时,白骨骷髅触碰到覆盖在冰雪上的蓝色火焰的时候就自己化为飞灰了。
    在那之后,火苗藏匿在冰雪之下,烧了大半个山头底下的尸骨才歇,现下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成了死火。
    陆渊源陡然想到,他大概要昧下南乐的法宝乾坤袋了。
    毕竟装过尸身的袋子,哪怕是神器也不能物归原主了。
    东区众人眼巴巴地等着兰桥建成,陆渊源终于找到了把自己烧成灰的办法。
    他要是没记错,北域神山之下沉眠的火焰他见过与之类似的。
    早在送霓鸿离开,施展洗魂术的那次,不是源自他的火焰,是那冥河水中不尽的业火。
    神山、禁术、冥河、业火……
    北域神山下葬着的妖算是旧日存在的证明,冥府大部分人不知道的坟冢,算作禁忌,冥河水与无极渊相通,与神山一样的道理,至于禁术和业火,自来都是禁忌的代名词。
    陆渊源想着不得超生,禁术什么的,只要在冥河之畔,他能把自己烧个百八十回,当然这样惊悚的事不能在白天做了。
    终于等到暮色四合,陆渊源看冥府这些年风雪侵入,人和妖的作息都规律了不少,便宜夜黑风高行事。
    谁料还是一时大意,竟忘了在冥河上彻夜难安的于堂芝。
    水君大人张口就是嗤笑,“怎么一个德行,什么好事不能在白天做?”
    陆渊源也不恼,于堂芝以身殉入冥河,挑的也是这个时辰,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有人非忘了自个儿。
    鸦青色的尸身落在冥河畔的时候于堂芝就知他要做什么了。
    殊途同路的都一样,担了同样的责任必要走上同样的路途。
    “我帮你。”
    陆渊源微诧,转瞬了然,于堂芝投身冥河,他本就是水君,与冥河也算得上是十八代往前的远房亲戚,何况他占了冥河,多少与此本质相通。
    要他自己搞出点火焰来,少不得还得用上禁术,副作用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有些烦人。
    有人代劳自然再好不过。
    于堂芝见他坦荡让出位子,作势请他,眼角狠狠抽了几下。
    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当事鬼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骨灰被烧,多少有些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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