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雪山,寒凉刺骨的冷意。
    朱明镜久违得尝到了寒冷,心中怅然,“大话说过头了。”
    信誓旦旦说着他要回去就一定能走出北域神山,兜兜转转却还是在这里瞎转悠,他找不到上山的路,无论朝着一个方向走出多少次都还是会回到原地来,看着欠揍的小鬼用小熙的脸嘲讽他。
    “冥主大人不是说神山拦不住你吗?”
    朱明镜自然不想理他,继续走,他要是等在原地才是死路一条。
    他之所以大放厥词是因为知道自己不算是被神山认可的冥府之主,虽不知缘由,但他一定不是。
    但这一身的狼狈相不是作假,北域神山困住的冥主,不管他再怎么努力,都走不出北域神山覆盖的范围,如同活生生的被困在坟墓里,找不到出路一样。
    朱明镜见王熙双手揣袖施施然站在冰面上,之前抹开的层霜的坚冰还是那般透明,他从地面向上看,冰层下的褴褛枯骨堆叠,看得出来是奇形怪状的妖,最上面的好像是一只老鼠,那小小的头骨将坠不坠,空洞的眼眶冷冰冰看向他。
    “你是人。”朱明镜可笑地陈述道。
    他早说,神山所选的冥府之主怎么可能是妖呢?
    大道宽慈,北域神山是冥府之主诞生的摇篮,亦是众多妖孽的埋骨之处。妖的坟墓,妖是守墓人,世世不得好死埋骨于此。
    遭天谴的冥府之主若还是妖,怕是妖族宁可毁掉神山。
    虽然说冥府之主是多大的荣耀光辉啊!
    可你看朱明镜在这位子上蹉跎了万万年,怎么就没有一个志气的人或者妖将他推下去呢?
    王熙还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原来只是这样。
    “是人又怎么了?”
    朱明镜心想,没怎么啊,但你骗了胡娘,骗得她差点把你当成亲儿子,甚至将北域托付到你手里啊!
    亏了本大人给你背了黑锅,好些年不招北域待见。
    “那你是怎么死的?”
    左右出不去,朱明镜也想知道他是怎么死在北域神山之上的,而这辈子又为何化身小熙死在了人间西桃山那个偏远的村落里。
    既如此,神山又如何认定他是下一任的冥主呢?
    王熙听他问完脸都黑了,这是能随便问的吗?
    朱明镜见他这副模样心下明了,一定是极为羞耻的死法,否则怎么会难以启齿。
    以当年王熙的实力,在北域基本上也是横着走的,悄无声息失踪,尸骨无存,那得是多深谋远虑的作案手法。
    就好像是胡娘丢了个孩子,也许是自己跑丢了,也许是被人杀了,但还是自己跑了的可能性大,别人都觉得这个可能性太单调,才有了朱明镜为保自己的地位杀人灭口。
    而多年之后,被冤枉的朱明镜在胡娘等妖族的老祖宗坟墓里找到了孩子的尸骨。
    多戏剧啊,密闭的墓室没有妖能爬进去,偏偏王熙死在了这儿还被神山承认,暂定为冥府之主。
    朱明镜来这一趟经受再多苦难也值了,许多南乐不能告诉他的被隐瞒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了。
    “那我来猜一下,王熙是个人类。之所以叫‘青鸟’是因为你确实有过一段非凡的经历,老天也有打盹儿的时候,中庸平常的人类误入冥府的可能性太小太小。”
    “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妖,身上也确实有妖气,这是本来就在神山里养出来的。胡娘想要将北域托付给你,在这之后你又遭遇了什么意外才爬向了神山,而神山也接纳了你。”
    王熙八面不动听着朱明镜说他自己的猜测,便是罡风阵阵也没能使他头发丝动一下,直到朱明镜顿了一顿,说出来更加荒谬的言辞。
    “王熙,你不是从人间来的人,你的非凡之处是因为你一直都在神山里,且早就是冥府之主了,而我是早就被淘汰掉的。”也可能从来都不算真正的冥府之主。
    难得朱明镜能想到此处,亏得他脑洞大。
    王熙岿然不动,沉寂许久的神山耐不住寂寞,先行刮起风雪,本来纹丝不动的人也得扬起袖袍来抵御风雪侵蚀。
    朱明镜心说,猜对了。王熙道:“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但你一样没有办法离开。”
    “前半句我收下了,后半句还是请你自己留着吧!”
    这人已经狂的没边了,也就嘴上占便宜,他就等着看他怎么死。
    谁料朱明镜没有向别处,反而朝着百丈的冰面奋力击打,他来时带的东西很少,好歹做了许多年真假不知的冥主大人,也会些高级的术法,他向别处走去的时候就用火焰尝试过。
    不愧是冻了万万年的老冰块,果然不是火焰能融化的,反而他每次施法的时候都会被冰层裹挟着的冰蓝色火焰灼伤。
    那种没有温度的、看似毫无杀伤力的小火苗,势不可挡的姿态直接灼烧灵魂。
    他一身的狼狈相也是拜这些小东西所赐。
    王熙瞪大眼看着眼前的这个疯子,美则美矣,却生不出丝毫亲近。
    疯子美人尽管美丽,多少令人望而却步。
    尤其是看着文弱清瘦的朱明镜,常常以洒脱倜傥的神情对内,冷若冰霜对外,没人见过他这副神情,倒叫王熙捡了这便宜。
    虽说实在惊悚,这便宜不捡回也罢。
    神山也不知是什么毛病,□□消亡的到北域神山上所受的伤痛都会化成实实在在的血淋淋的伤口,以骨血的方式呈现,伤及灵魂。
    撸起宽大袖袍的冥主大人一拳拳砸到冰面上,鲜血沿着指节横流,只一拳就将万年老冰砸出小坑,与之对应的他的右手也是模糊一片。
    王熙忙道:“你要做什么?灵魂伤痛不可逆转,你这么下去怕不等冰面碎裂,支撑你整个人的骨架先行碎裂了,何况补天缺的伤势还在,你不要命了!”
    朱明镜不理他,继续砸,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王熙多少对朱明镜有些了解,但他现在不由怀疑那跟他侃侃而谈,大放厥词的人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个面无表情,嘴角微扬,双目坚定的疯子。
    “喂,你跟这儿装疯卖傻也不会有人同情你的!”
    话音刚落就有一片碎冰摔到他跟前,还带着斑驳透明的血迹。
    冰霜是有镇痛止血作用的,不至于血流成河,但朱明镜连砸三拳后,手指已有隐隐的白色的骨节沾上了血迹。
    王熙知道他不是在装疯卖傻,这人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镇定不下来,困在神山等死和眼睁睁看着他赴死还是不一样,他也不管朱明镜能不能听到说道:
    “就算你砸开这层坚冰也没用,一样没办法离开,绝路就是绝路,不是你疯了傻了就能挽回的。”
    朱明镜动作停了停,没有理会他。
    “……哎等等”
    “好吧,我其实知道你在砸什么。”
    挺玄乎的说法,千里的白骨,不止有各样的妖和人,朱明镜在看到冰面下的那一具尸骨的时候就知道,因为太熟悉了。
    南乐真的不知或是瞒着他也好,冥主之位也好,一定是有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让他坐上这个位置的。
    不见得一定是为他好,但一定是想让他好。
    那具呈拥抱姿势的尸骨是他自己的。
    没有人在对着自己的尸骨时会有陌生感,朱明镜也不例外,而那个拥抱的姿势他一定满怀伤痛。
    而对冥府来说,冥府之主的骨灰撒到冥府的土地上,庇佑冥府子民,维护冥府的秩序,这是不会更改的铁律。
    他的尸骨还在北域神山上,那如今的冥土又是谁的呢?
    下意识他就能想到的人,但他将这个念头深深藏在了心底。
    无论如何,他要回去。
    只是要赌一把,北域神山选择的人大多不凡,朱明镜觉得自己勉强跻身此列。
    他赌他的骨灰撒到冥府的大地上,神山会动摇。
    这是朱明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进入北域神山,也许离开的时候他就会是堂堂正正的冥府之主。
    知道他在做什么之后,王熙顿觉曾经的北域神山没有选中朱明镜实在谁莫大的损失。
    仅凭猜测就能将真相猜个七七八八,易地而处,他肯定做不到。
    不过他想到先前朱明镜所说的话,难免嗤笑道:“你这人装得深情,也挺无情的。”
    他如今对神山和冥主一知半解也知道冥主之位不是个好运的人该坐上的。
    如朱明镜先前所说的,他要冥府之主的权柄就是为了明目张胆地偏袒他所喜欢的,一己私心。绝顶之才心眼偏了,冥府如今只是稍显乱相,可见世上没什么他喜欢的要去徇私。
    朱明镜没有承认也否认这话,偏袒徇私这种事说着隐蔽,可做了也就做了,大不了等着天理昭昭来主持公道。
    可生于世间,因果前定,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就像此时,王熙出现的时日早那么个月余,朱明镜指定愿意跟他唠唠嗑,静等着死。
    现在绝不可能,神山之外他邂逅的那人,是朱明镜宁可拼上这点残余的魂魄也要和他相见的。
    两相无言之下,神山风雪无声飘摇,王熙只听到了冰面裂开的声音。
    朱明镜达成所愿,冰封的遗骸早已和冰霜交融,拥抱的右手腕骨断裂,王熙眼睁睁看着他点起冰面上残余的蓝色火焰将那具尸骨烧得干干净净,骨灰落在冰面上。
    与此同时,粘附在碎冰上的火落到他打开的缺口下,连带着周遭众多野兽群妖的尸骨一齐焚烧殆尽。
    王熙没想到只是刨出一具尸骨造成这样大的后果,不由得愣怔道:“这么下去,这座山不都得烧没了?”
    没了就没了,天大的好事啊!
    人族投身无极渊,神与妖埋葬雪山。
    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山脉,其身躯的本就是如山的尸骨,附着在冰面上的火焰,不屈的怨恨,一直在等的也是这一刻。
    潇潇风雪歇,终遇落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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