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错遇良人。
    旁人看来可悲可笑,原来双向奔赴的誓约也会散落四方。
    舟行水上,马走山中。
    或是本就该如此。
    朱明镜怎么说也曾与他相交,到底不落忍,正要劝慰,听南乐说道:“我带他回冥府,你们暂且在人间多留几日,养养身子。”
    冥府的烂摊子还在,朱明镜若是回去了陆渊源也得回来——冥府公员认定还有个小小的仪式要走。
    他们两人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处理这些,哪怕只有一两日的光景,陆渊源得休息一下,也得给机会,好让冥主大人再捋一捋心意。
    虽说还是那些陈腔滥调,从来动人。
    南乐对于堂芝说,“水君大人还有想去的地方相见的人尽快去见一见吧!”此去冥府,前路未卜。
    于堂芝摇头,满载生机笑道:“没有了。不管是冥府还是人间,他在或不在,我都会一直在冥河。”
    那是所有生灵终能抵达的河畔。
    陆渊源和朱明镜目送他们离开后也离开了龙鸣寺。
    千年宝刹坍塌之后大概率也不会建新的建筑,多半是重建或者干脆留作遗址,剩下的事还是要交给人间处理的。
    而下山后的陆渊源正在到处找饭馆,无他,饿了。
    昨天一天没顾得上吃饭,昨晚又枯等一晚,天明至此时,同冥主大人共患难一次,日头偏西,已经是半下午了。
    和非人类待在一起的坏处就是他总会忘记自己还是个凡人。
    要吃喝拉撒睡的凡人。
    好在朱明镜很是迁就他,一下山就找了饭馆。
    虽然尽是绿油油的青菜,陆渊源吃饱喝足后迷蒙眼,打了个哈欠。
    “我想睡觉。”
    “嗯,我记得你家离这儿很近的。”
    朱明镜说的家是好多年前的家,师父还在的家。
    呆愣的冥主大人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却听陆渊源回道:“是我家,离得不远,就是没怎么收拾。”
    这座城市对他来说非比寻常,他在这儿失去了至亲,在这儿游走在人间的边缘,也是在这儿与朱明镜相遇了两次。
    陆渊源带着朱明镜走进七拐八拐的安杨胡同里,老旧的建筑,但胜在幽静,有种世外高人隐于市井之感。
    饭后走一走也不怎么困了,天没黑他也睡不着,索性带着朱明镜来回瞎转悠。
    胡同院墙外爬满绿色的藤蔓,巷子里的脚步声轻轻荡漾,两人并肩而行,双臂的摆动都刻意放缓。
    “我挺不喜欢回来这儿的……”陆渊源对原因还是有些难以启齿,“这座城算是我的半个伤心地。”
    “也是……”朱明镜显然误解了什么,他道:“我跟高文泽长得真有那么像”
    陆渊源有那么一瞬间的迷惑,“嗯”
    “哦哦,你说他有点像,但不一样。”他是一定能于人群中分辨出两人。
    朱明镜顺势笑道:“嗯,我知道了。”
    其实高文泽也只是个借口。
    时隔多年,是朱明镜逼迫陆渊源离开的借口,总归在他心底难以释怀就是了。
    不想让陆渊源死,不想让他不得善终,那就不能跟他在一起。
    那会儿赌气的冥主大人给出的理由是,骄傲又独一无二的冥主,怎能做凡人的替身。
    陆渊源那时候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连他都知道是敷衍了事的话,没想到被朱明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取笑道:“冥主大人怎么记得这样清楚,莫不是曾做了人家的替身”
    老虎嘴上拔毛,太岁头上动土,约莫也就这个意思。
    陆渊源自己都忘了他曾差点跟人家表白,朱明镜可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陈年老酸吃味得很。
    “那圆圆可记得自己因为什么跑到师父坟前,然后才遇见我呢?”
    陆渊源洒脱一笑道:“凡人的记性太差,许多年前的事了,自是记不得了。”
    开玩笑,那可是他的黑历史,成年人哭得稀里糊涂的,三言两语还上赶着被拐跑。
    朱明镜眼眸微动正要揭过,然而人间曾有个跑的很快的人,名叫曹操。
    所谓说曹操,曹操到。
    贫嘴完之后他们都恨不能没扯出方才的话题。
    “陆…渊源”
    听这迟疑不决的声音,恰到好处的惊疑之色,以及隐忍待发的欢喜。
    陆渊源回头看的时候克制许久才忍住自己揉眼睛的手。
    闻声之际朱明镜也转身回望,心下感慨万千,占据最多的竟是后悔。
    不说曹操也许曹操不会到的吧?
    那不提高文泽,高文泽就不会出现咯。
    冥主大人自欺欺人的功夫更上层楼。
    “你回来了啊,好多年没见过你,同学那里也没你的消息,找也找不到……”
    “嗯,就是回来看看。”
    他下意识地将他回来过的事略过去,其实每年师父忌日他都会回来的,但也没必要和无关紧要的人解释这么多。
    高文泽又问,“这位是……”
    “哦,他是我老板,回来就是工作上的事。”
    陆渊源抢着回答,将朱明镜一带而过,却又觉得自己太过紧张了。
    冥主大人行走人间,凡人窥不见真容,那么在高文泽眼中,这位同学的上司只是个样貌普通的路人。
    朱明镜默认了这个说法还颇为上道说:“圆圆啊,大老板我口渴了,去,给我买瓶水。”
    活灵活现将一个压榨员工资本家的形象用一句话展现得淋漓尽致。
    高文泽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朱明镜这挑剔的老板非要折腾人,面露不屑道:“啧,现在的年轻人啊,一个不如一个了,跟那小姑娘似的,上个厕所还要手拉手一起……”
    话虽如此,他眯着眼睛想到,屁的手拉手,你们要是敢拉手他朱明镜就敢以权谋私!
    好在圆圆真是个可心儿的人,笑道:“不用了,劳烦你先陪着我们老板,我一会儿就回来。”
    三角关系里剩下两角的时候总是很尴尬。
    高文泽悄悄观察朱明镜,迟疑之下还是打破沉默。
    “你不是他的老板吧?”
    朱明镜兴致索然反问,“何以见得”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长得有点像”高文泽像是知道了什么隐秘似的跃跃欲试,“你跟他,不会有别的关系吧?”
    “什么关系?”
    “你知道的,陆渊源他曾向我表现超出友人的善意,而你与我长得又如此相像,怕不是……”
    朱明镜许久不来人间走动,竟不知凡人变得如此狂妄自大。
    他这意思就差没直接说“他是冲着你跟我长得像才对你好,你就是个替身。”
    “你又不喜欢他,他交什么样的朋友,身边人是什么关系,这些,都跟你有关系吗?”
    “谁说我不喜欢,我只是……”只是阴差阳错,错过了而已。
    “不管,反正他现在是我的。”朱明镜见这小子看到陆渊源第一眼的之后就知道。
    绝不是不喜欢。
    但他又不打算让出去,何必顾忌风度雅量,手下败将,还是败了好多年的。
    高文泽眸光一闪,到底还是个年轻人,特别是家世出众的年轻人,没见过这样斩钉截铁又毫无礼数的说法。
    他们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温和儒雅,留有三分余地。
    碰上这样的人,他也顾不得气度,登时不顾朱明镜的脸面说道:“你也不过如此,替身而已,他忘不了我,所以才找的你。”
    朱明镜一时语塞无言,好笑地想象了一下南乐若在听了这话会作何反应。
    “哟,冥主大人做了别人的替身,我怎么不知道啊哈哈哈!”
    算了算了,想想老琵琶笑断气也不好,还得给他收尸,朱明镜也能适当地原谅眼前这个年轻人。
    “就算是替身,也是我陪在他身边,他是我的。”
    话音刚落朱明镜就见对面这令人生厌的年轻人看着自己身后。
    朱明镜回头,暗道:糟糕,圆圆不知道听进去多少,会不会以为他欺人太甚?
    却见那人笑了笑道:“老板,你的水。我们还有任务在身,不便在这儿耽搁时间。”
    朱明镜有些呆愣将水接过,拧开瓶盖浅尝一口就停下了,陆渊源伸手拿过来,轻笑一声才道:“老板你也闲得很,既然不渴做什么要我去买水,来回一趟我倒是渴了。”
    说完却兀自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道:“吃的太咸了。”
    朱明镜看他面不改色自己反倒脸庞发烫。
    陆渊源本不欲下高文泽的面子,毕竟替身这回事,谁做了谁的他自己心里门儿清,心底还是有些对不住高文泽的念头,正说要走,哪料他这般作死,还要问。
    “你等等……你选他是不是因为和我长得像”
    朱明镜本来都打算起身了,但见此情景又坐了回去。
    “你当年没说完的话,我说等我回国再说的话,现在能再说一遍吗?”
    陆渊源:“…抱歉……”
    高文泽瞬间低落,却听陆渊源继续说道:“抱歉,我与他相识在先,只不过是我忘了,所以替身这个说法不适合他。”
    “我十五岁就见过他,第一眼就知是世上最独一无二之人,无人可替代。”
    是个很俗气的说法,但他暂时没想到别的。
    他本可以说许多。
    “这是我苦苦追寻之人,四海之内,唯此人。”
    “他是我遗忘数次,相见重逢依然热爱的人。”
    “他是我,想到可能会失去,就觉得心痛的人……”
    但他还是不敢,就像没人相信笨猴子真的能捞到水里月亮,真的把月亮攥到了手里一样。
    凡夫俗子陆渊源尚且没有勇气揽水中明月,又如何相信自己怀抱皎皎天上月呢?
    陆渊源看着大胆无忌,实则还是不敢相信。
    高文泽不说话了,他连这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在看见他与自己相仿的面容后就觉得他悲哀可笑。
    谁料乍然欢喜作空,作罢,他才可笑。
    给他留的最后的脸面就是没有直白的拿原模原样的话回敬,其实你才是替身。
    朱明镜跟着陆渊源回去的时候还觉得不可思议,他说了什么?
    “圆圆。”
    “……不在。”
    不在也得在了,因为天上下雨了。
    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林荫小道的雨打梧桐叶作响,黄昏时分加上骤雨总是会将黑夜提前。
    两人出门的时候天气预报还显示的大晴天,几个惊雷炸裂后不由分说下起雨来。
    街上嘟囔的行人说道:“什么天气预报,干脆叫天气瞎说站得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街上寥寥无几的人四散,陆渊源他们遛弯遛得有些远了,附近又没什么建筑物可避雨,他正打算冒雨跑回家,忽然发现手臂被人拽住。
    朱明镜笑道:“太远了,跑回去会淋湿的。”
    “那怎么办?”
    “就在这儿避雨就好。”朱明镜指了指头上枝叶茂密的梧桐树,“淋不到的。”
    陆渊源:“……”
    “小学的时候老师讲自然与科学说过,树下避雨会遭雷劈的。”
    朱明镜略一思索,似乎是有这样的说法。
    “那我们到树上就好了。”
    陆渊源: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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