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看看能不能回泰国吧。”
    雀茶看了她一眼:“国内不好吗?”
    余蓉一个欠身,用力把弹球砸向对面的石壁,又敏捷地伸手,抓住快速回弹的球:“好是好,不适合我野。我这种人,过有板有眼的日子难受。”
    雀茶哦了一声,说:“我从来都没出过国呢,老蒋连出省都很少带我。”
    又若有所思:“你说我这样的人,要是去泰国,会有出路吗?”
    余蓉说:“有啊,有本事的人,本事就是路,到哪都能铺开。”
    自己这样的,也能算“有本事”了?雀茶又惊又喜,正要说什么,抬眼一瞥,改了口:“炎拓回来了。”
    余蓉懒洋洋地爬起来。
    这些日子,都习惯了,炎拓回来了,就能开饭了。
    ***
    炎拓的脚步声渐近。
    余蓉掀开锅盖,拿筷子搅着里头的杂菜,头也不抬:“又白跑一场吧?”
    炎拓没吭声,走到一边,抽了纸巾,拧开矿泉水浸湿了洗脸,嘴里含糊应了句:“不是。”
    不是?
    余蓉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直到炎拓洗完脸,在锅边盘腿坐下,她才发觉,这一次好像真的有点不同。
    炎拓的眼睛发亮,脸上带红,情绪也振奋,他往碗里夹菜:“你们一定想不到,我遇到阿罗的妈妈,裴珂了。”
    他边吃边讲,讲到紧要处、不能心挂两头,索性就停筷;讲累了,又自己给自己中场休息,埋头狠吃一气。
    反而是余蓉和雀茶,听了开场之后就忘记吃饭这回事了,端着碗等下文,一锅杂菜,有大半锅进了炎拓的肚子。
    听到末了,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惧和狐疑。
    裴珂的故事固然惊人,但因为是转述,也就少了一分震撼,反而是炎拓叫人越发难捉摸,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聂九罗是真的已经死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悲怆痛苦,脸上还隐隐带了点……感奋?
    余蓉咽了口唾沫,跟他确认:“那聂二是……被扔进涧水里了?”
    炎拓点头,用力嚼一片牛腩肉。
    雀茶也问得委婉:“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炎拓放下碗,拿纸巾擦了擦嘴:“水太大了,到丰水期了,树叶掉下去都能卷沉,我还是等枯水期再来吧。”
    余蓉和雀茶瞠目结舌,顿了顿,两人不约而同地伸筷子夹菜,仿佛是要借开吃掩饰心头的惶惑。
    炎拓进了金人门之后,雀茶低声问余蓉:“这个炎拓,不会是发疯了吧?”
    听说有一种疯法,是表面上看不出端倪,人的谈吐也正常,但专在某些事上如疯如魔。
    什么叫枯水期再来?还来做什么?听那语气,不像是要做祭奠的。
    这是准备捞尸?
    这个炎拓,不会是疯了吧?
    ***
    第二天,按照原计划,关锁金人门。
    骡队按时过来接人,许是工作告一段落,骡夫心情舒畅,还主动跟余蓉打招呼:“余教授,研究结束了啊?”
    余蓉汗颜,她这辈子,还是头一遭被人称作教授。
    她回首看山洞,蒋叔从此就留在这儿了,人过半百,没法退休享福,反而要过饥一顿饱一顿、趾爪刨食的日子了。
    又看炎拓,还是那副如常的神气,仿佛这儿并不是个伤心地。
    ……
    临近入山口,通讯信号恢复,炎拓收到了林伶的电话。
    不是好消息。
    林伶说,那位蔡先生,就是来聂九罗家里取走雕塑的,给她介绍了个不错的雕塑培训班,他自己也是股东之一,经常来培训教室转悠。
    那天,下课的时候,她撞见卢姐脸色不大对,过来找蔡先生说话。
    铺垫到这儿,炎拓都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卢姐怎么了?她出了什么事了吗?”
    他还想说,认识一场,又有聂九罗这层关系,卢姐有事的话,他兴许能帮上忙。
    林伶急得跺脚:“什么事?炎拓,你自己没意识吗?聂小姐和你一起走的,如今两个多月了,她一点消息都没有,失踪了!”
    炎拓一怔。
    这一刻,他有回到烟火尘世的感觉了:在青壤,死了就是死了,没了就是没了,无人过问。但在这个真实的法度世界,人没了,亲友是会报案的,警察是要追究盘问的。
    林伶忧心忡忡:“其实卢姐一早就疑心了,但是她跟长喜叔聊得多,知道你有家有产,觉得有身份的人不至于犯事,就没多想。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
    炎拓嗯了一声:“她报案了?”
    “还没,她毕竟只是家政,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所以去找了蔡先生。蔡先生人脉广,跟聂小姐又比较熟,后续估计挺麻烦的,我跟你打个招呼,你得有个数。”
    炎拓说:“随便了,真有事,让律师去解决吧。”
    他实在心力交瘁,不想把自己搅进这种烂摊子里,给律师砸钱,让律师想办法应付,给他清静就好。
    林伶提醒他:“我已经搬出来了,不过……课没结束,我先就近租房。我建议你也别回小院去了,现在这种情况,卢姐难道还能敞开大门迎接你?”
    炎拓没说什么,沉默着挂了电话。
    是回不去了,那是聂九罗的房产,而他在法律上,和聂九罗没有任何关系,更别提现在还是个身有嫌疑的人了。
    顿了顿,他回头看向来路。
    枯水季,要等到秋冬,那至少……还得半年。
    ***
    炎拓没回小院,直接回了家。
    林喜柔不在了,各色大小事,终于真正回到他手上。
    公司除了一些大的决策暂时搁置外,其它倒还运转正常,毕竟是多年的企业了,即便大老板缺席,按惯性都还能拖个一年半载。
    公司事务之外,急需处理的杂事也不少,炎拓桩桩件件,逐一着手。
    ——清理了种植场的地下二层,还农场本来面目。
    ——由人事和财务牵头,专门成立了个项目组,去捋林喜柔在时、以他或者公司的名义过手的各类操作。
    ——保留了熊黑的别墅,一是留作警醒,二是别墅挂熊黑名下,他也没法处理。
    杂事之外,两件大事。
    一是父亲转手的那家矿场,那是青壤的出口之一,晾在那儿,始终不放心。而且所谓的“转手”,不过是林喜柔玩的障眼法,实际上左手转右手,还在他名下。
    炎拓了解了一下,这种废弃的矿坑,一般都是矿井口封闭就没人管了,不过按照《煤矿安全规程》,有责任心的企业会对采空区进行矸石充填,防止出现地标塌陷。
    他以此为借口,报经有关部门,表示要负起企业责任,对矿场进行充填。老实说,这一出有点莫名其妙,毕竟荒废了多年,突然来这一下,多少有点“钱多烧的”的意味,但由唐方面没有拒绝的道理——对采空区进行回填,总比来日塌陷要好。
    第二就是协助余蓉,去探南巴猴头。
    原本想亲自去,但当时在忙矿场的事,余蓉也表示自己只是先带人探路,让他确保资金到位,她得购置点厉害的装备,至于要不要他人也到场,视情况再说。
    炎拓也就没再坚持,私心里,他也觉得南巴猴头即便有鬼,也不会太凶险:毕竟最大的凶险已经在青壤经历过了,林喜柔真有什么大杀招,也不会傻到在青壤不用、却安置在南巴猴头。
    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余蓉半夜给他打电话,通知他事情完结了。
    又问他:“你知道那儿有什么吗?”
    炎拓想起押着陈福走山路、途经南巴猴头一带那晚听到的诡异嗥叫,自己也不敢肯定:“地枭?”
    余蓉说:“没错,地枭。你不是提过,林喜柔在石河不止一个落脚点,但你没去过吗?我怀疑这儿就是,依托着一个地洞拓开修成的,还整得挺好。怪不得当初换瘸爹,她要指定南巴猴头,阖着也是她老巢。另外,还有整整一大箱的泥壤。”
    炎拓紧张:“你的人,没受伤吧?”
    余蓉不屑地笑:“你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地枭?也在你的那张excel表格上,做废了的那一批,有几个人专门看护,伥鬼没跑了。”
    炎拓恍然大悟。
    做废了的那一批,他一直以为做废了就是死了,居然并没有。
    据余蓉说,这批做废了的,比兽形的地枭还要恐怖,因为半人半兽,畸形的躯体间,某部分又是正常人形,直接就把雀茶给看吐了,不过好消息是,这一批肢体不协调,攻击力较弱,因为进化得不好、畏光,所以白天基本都龟缩在地洞里,晚上会被带出来遛一遛。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半夜,炎拓他们会听到怪声。
    炎拓终于明白,林喜柔为什么每年有段时间都会从石河进山了,掳人什么的大概只是顺带,只怕去探视这一批才是目的。
    他问:“那这一批,你预备怎么处理?”
    余蓉说:“和那个李月英一样,给蒋叔作伴去吧。”
    李月英,额头贯了箭,死了,但一定死不透,余蓉给她手脚都上了链铐,又在脊柱第七节 处扎了钉针,给她的活动造成一定障碍,让她留在青壤了。
    炎拓说:“这样也好。”
    又提醒她:“不管你之后去哪儿,余蓉,半年后,希望你来找我,我有事做。”
    余蓉一句“你别疯了”都到喉口了,又咽了回去,沉默了一会,说:“好。”
    ***
    大事小事完结,可以专心自己的私事了。
    半年,也漫长,也短暂。
    这半年,林伶没回来,打电话过去,她只推说在学雕塑,但其实算起来,雕塑课早该结束了。
    炎拓没追问,林伶的生活,她自己决定,想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尽可以在外头飞,多高多远都可以。
    老蔡那头,真的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炎拓并不生气,相反的,还有几分欣慰:聂九罗在这世上,除了他,还是有人牵挂着的。
    他出的唯一一趟远门,是去见詹敬。
    依然由那个金牌销售作陪,詹敬经不住酒,几旬酒过,就又怨妇样,叨叨起自己忘不了的旧情。
    炎拓觉得特别好笑,特别荒唐。
    这一回,詹敬说的比上次要详细,这人活在自己脑补的剧本里,一门心思认定裴珂的意外是聂西弘一手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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