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做了万全的准备,只安静等着谢衍祭问天锥的最后一刻到来便是。
    但存了心思的,显然不止她一个。
    她这边准备好的第二日,在神域里暮色四起之时,原本抱着她坐在神殿檐上陪她看落日的谢衍,忽而侧过头来,吻住了她。
    璀错闭上了双眼回应他,唇齿间却突然被推进来了什么。
    丹药苦涩的草香气在舌尖弥漫开,平和而宁静的强大气息囚了她神魂,让她只想昏沉沉地好好睡一觉。璀错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慌忙去推谢衍,却只听到他在耳边叹了一声,“以后便忘了我罢。你的路还长着,忘了我,才能走得更远。”
    璀错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神域刚好起了风,夜风带着些微凉意,将三界唯一的神君虔诚地如同祝祷一般的话语吹散。
    他说,“我爱你。”
    谢衍将璀错已经被封闭起来的神魂从她原本的身躯里引出收聚,回头看了一眼逐渐笼罩上来的夜色。
    他早便给天宫下了神令,想来此时天兵已列阵完毕,只等着一声令下,便可强攻下界。
    问天锥只需他以命去祭,不过一闭眼的事儿,兴许连疼都不会疼一下。可他要做的却比这更多。
    忍受甚于涅槃数百倍的痛苦,自去神髓,永闭神域,将自己拆解归还天道福泽三界。自此以后,三界永不再有神,属于神族的一切痕迹都将被他亲手抹去。
    三界还不值得他做到这种地步。
    他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以一身神力引渡璀错的神魂,为她重塑躯体,予她重生。
    他知道她对凡人的身份总有种莫名的执念,这回便索性让她成了凡人,此后世世轮回,干干净净,毫无牵绊地去过她想过的生活。
    他从答应璀错会彻底杀了她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
    这本就是神族同天道的一场博弈,她从诞生之初,便是被无辜牵连其中的。
    谢衍自认本就不是什么心怀三界德行配位的好神君,经了三千年前那一遭,三界的安危于如今的他而言没那么重要。
    他心甘情愿做到这个地步,不是对天道屈服了,而是对所谓爱意,俯首称臣。
    既然结局都是以他祭问天锥来换三界海晏河清,那他自然是要不计代价保下璀错的。
    神域开始倾颓。
    谢衍坐在梧桐神木下,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只擦了擦手上银白色的护心镜,珍而重之地将它贴着心房放好。
    身后的梧桐神木开始枯萎。
    谢衍无声地笑了笑,想起与璀错初见时她的模样。
    三千年前初遇,她从鸿蒙之中,睁开双眼瞧他,三千年后再度相遇,火红的盖头一掀,她依旧那样瞧过来。
    谢衍从未告诉过她,神族的预感其实一向很准的。三千年前,他将身份不明的她捡回来时,心中便隐隐觉着不妥。三千年后,宋修从成亲的当夜,便发觉眼前的人不一样了。
    他明知道前面可能是为他布好的天罗地网,可他仍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凤凰的虚影划破天幕,如同一枚火流星倏而坠落。
    一声凄厉凤啼响彻三界上下。
    三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金乌偃旗息鼓,日月星辰皆黯淡下来,仿佛是为神族所献上的最后一份哀礼。
    问天锥光芒大盛,冲破层层桎梏,现于天地。
    拉锯了十年的大战自此掀开帷幕。
    后来,天宫的史官将三千年前那场大战称作“神陨”,而这场大战则被称为“后神陨”。
    怨气被问天锥诛灭后,天宫一路势如破竹,奈何下界易守难攻,虽八城之中有包括东南城在内的三城投诚,但余下的也各个都是硬骨头,一时半刻啃不下来,这才拖了十年之久。
    最终,在阴都城破那刻,鬼王在阴殿之中自尽而亡。
    天帝亲自去到阴殿时,见到了一直生死不知的司命星君。
    她躺在冰棺之中,却只是被封锁了神识,并无大碍,甚至修为还精进了不少。
    鬼王一死,天宫奠定了三界之首的地位,甚至直接额外接掌了下界。但经此一役,不止下界,就连中界也重新洗牌,几方势力角逐,又过了些年岁,这才渐渐有个定型。
    这些年间,人间也突然兴起了许多修仙门派,百花齐放,好不繁盛。其中最大的一支,还当属昆仑派。
    昆仑。
    “小师姐!”玉玄急匆匆御剑追上前面素白衣裙的玉璟,气喘吁吁道:“掌门说,白字辈的弟子这回历练还是由师姐全权负责,请师姐明日去一趟议事殿。”
    玉玄看着小师姐依旧十七八岁模样的姣好面容,明明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看了这张脸数十年,每回看见小师姐时还是禁不住失了魂儿。
    她敢打包票,天上地下能比她师姐好看的,也就师姐自己了。
    都是玉字辈的弟子,可她瞧着都比师姐老了七八岁。毕竟像师姐这样天资的,怕是世间难寻了——他们玉字辈,是众多弟子里面资质最好的,她和小师姐进昆仑的时间又差不多,是以关系一向要好。
    小师姐的道究竟修到了何种地步,谁也说不准。但玉玄在亲眼见过师姐利落将一条有两百年修为的妖蛇斩于剑下后,心里便认定小师姐是离登仙不远了。
    玉璟微微颔首,应了一声“知道了”,便接着往前走。
    玉玄跟上她的步子,兴奋道:“小师姐你知道么,我方才在掌门那儿听了一耳朵,明日会有仙人来我们昆仑。”
    玉璟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玉玄接着道:“听说来的这位仙人本体是鸾鸟……”
    玉璟看她一眼,在心里头叹了口气。
    鸾鸟是妖族,本已销声匿迹了许多年,前几年却突然出现在北山,如今已经执掌了北山。况且他不入仙途一心妖道,严格来说算不得仙君。
    但这些她知道便罢了,凡人还未修到能出凡间真正见识中界的地步,还是不知道这么多得好。
    玉玄叽叽喳喳说了好一阵儿,才想起自己有公务在身,自去忙了。玉璟便回了自己单独的洞府。
    玉玄说的鸾鸟,正松散坐在她的贵妃榻上,闲闲翻着什么。
    再说了,这哪儿是什么鸾鸟,他的原型分明是只凤尾绿咬鹃。
    想来是他在北山一鸣惊人,所作所为同娇小可爱的凤尾绿咬鹃相差过大,才被传成了鸾鸟问世。
    看见她进来,贵妃榻上的人便站了起来,“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玉璟没接他的话,径直问道:“你还要在我这儿待多久?我已告诉你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还在我这儿耽误什么?还不去找你该找的?”
    她是前不久才遇到这只凤尾绿咬鹃的。
    她那时正在同一只白虎精怪缠斗,修为差得太大,她一时不敌,白虎的血盆大口朝着她而来时,她自暴自弃地抬了胳膊挡。不过受点伤罢了,只要被它咬住,她便能争取到一剑的机会。
    可预料之中的剧痛并未到来。白虎在她面前轰然倒地,而白虎身后,一个穿了玄底袍子的陌生男子朝她而来。
    他克制地停在她面前两步远处,颤着的声线却暴露了他心底的情绪。他开口唤她“璀错”。
    玉璟毫不客气地用带着鞘的剑将他拨到一边去,从他身前走过,“这位道友,怕不是认错人了。”
    明明那只白虎倒地,露出后面的人的时候,她的心跳都停了一霎,紧跟着热血便疯了似的往上涌,冲得她眼前一阵朦胧。
    但她不管,她也记仇。
    什么“以后便忘了我罢”,谢衍说这话的时候,考虑过现下这种局面么?
    若不是她早先便学聪明了,用昔年谢衍母神重造识海边缘的法子,试着将自己神魂中的一小块圈了起来,将记忆备了一份儿藏在里头——她当时做这些纯粹是怕她的意识在反复得失之间,会丧失一部分记忆——她怕是早将前尘忘了个干净了。
    没成想最终不必防怨气,倒是该防谢衍。
    璀错心里赌着一口气,既然是他让自己忘的,那就真忘给他看看。
    没成想他就一路跟了上来,一直住在了她这儿就不说了,明日竟还打算去见掌门。
    谢衍笑了笑,“我该找的,已经找到了,还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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