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对旁人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景象,但于她而言,就连路边一盏其貌不扬的灯笼,小摊上一块算不得好吃的点心,都新奇得很。
    谢衍在两人身上施了障眼法,掩去原本的样貌和衣装,凡人眼里的他们与这上元夜出游的寻常少年没有半点不同。
    璀错一时新鲜,什么都要去瞧瞧,什么都想试试,谢衍便寸步不离地跟着。
    她刚拿了一支冰糖葫芦,谢衍正给小贩钱,欢快举着糖葫芦往前走的璀错又在一位老妇人的摊前驻足。
    谢衍正准备过去找她,便被人拉住了衣角。
    是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哥哥给……姊姊买,买根珠花罢,是我娘亲亲手做的,戴上很好看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顿顿卡卡,她忙又补充道:“好多哥哥都给自己的娘子买的,哥哥你也买一根罢?”
    即便收敛了神力,伪装得同凡人无甚区别,谢衍一身气度也仍压人得很。放眼三界,敢与他亲近的,似乎也只数得出璀错一个。
    谢衍蹲下身,吓得小女孩倒退了两步,但她想到方才这位哥哥出手的阔绰,还是坚持住站在原地,将手里装了一兜的珠花打开给他瞧。
    谢衍却并没有看珠花,他只看着小女孩,平静问道:“你才几岁大,凭何觉得那位姊姊与我是夫妻?”
    小女孩没跟上这位长得俊美无俦的哥哥关注的重点,被他问得楞在当场,结结巴巴回道:“不是很容易瞧得出么?”
    她想了想,方才哥哥和姊姊的表现,同这街上一对对有情人的确没什么区别。但既然哥哥这样问她……她眼珠子一转,好像想明白了什么,故作老成地认真同他道:“哥哥若是买了珠花送给姊姊,姊姊必然欢喜。娘亲说了,要讨得小姑娘欢心不难的。”
    谢衍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将她那一兜珠花全拿过来,塞了一锭银子给她,“回去同你娘亲说,送你去学堂,聪明劲儿往别处搁搁。”
    小女孩欢天喜地地拿了银子,临走前还不忘努力克服对这位哥哥没来由的敬畏,同他道:“哥哥你能行的!”
    谢衍按了按额角,站起身来,恰好璀错扭过头来找他,两人的视线碰撞到一处。
    璀错眉眼一弯,眼眸里像是揉碎了满川河灯,波光粼粼。
    谢衍走过去,璀错手里拿了两条精细编起来的红绳,往他腕间一比,“这个是在道观里求的,据说能保平安。”
    谢衍眉一挑,一时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璀错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知道你用不上这个,但好歹应应景。”
    摆摊的老妇人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这位郎君,你家娘子方才挑了许久,才选中这个,又恰恰是一对,红线登对,人也登对,真真再合适不过了。”
    谢衍正掏出银子来,却听见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这是我兄长,不是什么郎君。”
    老妇人忙作势拍了拍嘴,“老人家头晕眼花的,竟没瞧出来。”
    璀错无谓地笑了笑,叫谢衍付了银子,当即拿了其中一条,腾出手来,两手小心翼翼地给他系上。
    她做这些的时候,谢衍只垂眸看着她,唇紧绷成一条线——他自己都分不清心底莫名的烦躁是因何而起。
    璀错对此毫无所觉,给两人都系好后,满意地瞧了又瞧,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谢衍手中拿过糖葫芦来。
    她已经将糖葫芦举到了嘴边,刚要张口咬,这才发觉谢衍的目光好像有些不对劲——于是她手里的糖葫芦调转了方向,递到他嘴边,“尝尝,啊—”
    谢衍顺从地张口咬了一颗山楂下来。
    璀错自己也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问他,“怎么样,好不好吃?”
    谢衍嚼了两下,将裹着金黄又甜腻糖浆的山楂咽下,“酸。”
    璀错奇怪地又嚼了几口,明明她吃到的都是甜的,即便带了些酸涩,也是恰到好处地解了腻。
    璀错看着谢衍自顾自往前走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果然,他就是难伺候些。
    前头的谢衍顿住步子,回头看她,催促道:“过来。”
    璀错应了一声,快步追上他。
    走了没两步,璀错便注意到他手里那一兜东西,伸手拿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兜的珠花。
    那珠花的确别出心裁,各有千秋。
    璀错只瞧了一眼,就很欢喜,抱着不撒手,问他道:“这是阿衍哥哥方才特意为我买的么?”
    她这话显然明知故问,但谢衍还是“嗯”了一声。
    璀错笑起来,“阿衍哥哥三界第一好。”
    谢衍瞥她一眼,这数百年间已经习惯了她这种讨巧卖乖的话,“你今日才知道?”
    “自然是早便知道了的,所以我才最最喜欢阿衍哥哥。”
    说者兴许无意,听者的心跳却陡然重了一拍。
    在人间的万家灯火里,两人踏着积雪,不知不觉走了一夜。
    第49章 只要不是你亲手杀我,我……
    去凡间一趟回来, 璀错便发觉谢衍好像哪儿不太对劲,但仔细品品,好像又没什么不对劲。
    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愈发喜怒无常了些罢?
    她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 常常她说上半句时,他还心情颇好, 到下半句时他脸便黑了下去。
    几次三番下来, 璀错虽是一脸莫名其妙, 但还是认真反思了自己——怕不是自己话太多了, 他又忙得很,吵着他了?
    是以她在谢衍这回回来时,强忍住了自己去找他的冲动, 怎么躲着他怎么走,实在来不及躲,碰上面了, 她也尽量少说几句——她寻思着, 谢衍不日又要离开,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 没准儿心情便好起来了。
    但这回谢衍留在神域的时间似乎分外长些。
    璀错心里是欢喜的,但他既然人在神域, 她还要想方设法地避开他,多少有些难办。
    又过了几日,璀错开始在房里收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有来自凡间的,也有来自妖族的, 总之都是些她先前没见过的小物件儿。其中还有一大木匣子的书册, 一看便是凡间的东西。
    璀错粗略翻了翻,这一翻便连着看了好几日——凡间的话本子再怎么说,也比她平日看的典籍功法那些好看。
    这日夜里, 她正坐在神殿的檐上,借着檐角夜明珠的光,抱着本话本子看得眼泪直掉,突然眼前一暗。
    她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
    谢衍身着玄色金线袍,正站在她面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可还不等他开口,璀错眼睛就是一红,眼泪唰地落下来——好巧不巧,她手里这本话本子,刚刚死掉的男主人公,临死时也穿了玄色。
    谢衍满腔的话便被这么堵在了喉咙里。他上前抽走她手里的话本,没好气道:“再哭便不给你看了。都是假的,哭什么。”
    眼泪这东西一旦掉下来,一时抽抽搭搭得便止不住,“男主死了,你还这么凶我……”
    谢衍:?
    他一时竟没能理解这两件事儿的联系在哪儿。
    不过他本就是来问她为何这些日子一直躲着自己的,既跟不上她跳跃的思路,索性单刀直入地开口问了。
    谁成想她听了后哭得更厉害了些,“我找你,你嫌我烦,我不去烦你,你还要怨我……”
    从前数十年也不见她掉一滴眼泪,如今她这么一哭,谢衍整个便慌了神,“我何时嫌你烦了?”
    璀错抬眼看他,抿着嘴一声不吭,就只看着他。
    谢衍喟叹一声,去坐到她身侧,“你若不想留在这儿,三界何处也去得。”
    他原以为她听了这话会很欢喜,没成想她只垂下了眸子,过了良久方开口:“那你呢?”
    “你若是想回来,随时也能回来。”
    璀错看向他,“若我只想留在这儿呢?”
    她这句话问得轻,像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他心上,带来细微的痒意。
    下一刻,她猛地抱紧他,赌气似的闷闷道:“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不然我哪里都不去。”
    谢衍轻轻拍了拍她后背,缓缓问道:“此话当真?”
    璀错想也没想回道:“真的!”
    紧接着,她被回抱住。谢衍抱得很用力,像是要把她勒进血肉一般。
    他给过机会,让她想走便能走了。
    可她选择了留下来。
    璀错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来,推了推他,“我想看凡间的天。”
    谢衍松开她,手在她眼前一挥,她再抬头时,眼前的星空与那日在凡间见到的无异。
    即便知道他有创世之能,但璀错还是被他这一手震了震。
    谢衍抬手间,手里多了两壶清酒,递给她一壶。
    璀错打开闻了闻,正是她在凡间闻到的杏花酒的香气——当时买了两壶,却没顾得上喝,她前两日还寻思着问他要来着。
    其实神域的天空比凡间的要好看太多,但她莫名就是更喜欢凡间那些细细碎碎的星星。
    神域的夜依旧寂寂,坐在神殿檐上,远远望去,能看到好远的地方。迢迢星河下,她举起酒同他一碰,一腔年少不曾察觉的爱意悉数入了喉,唯有杏花的浅薄香气弥留唇齿间。
    璀错不胜酒力,小半壶下肚,脸上便有了红晕。
    她忘了他们是在聊些什么,只顾得上一眨不眨地盯着谢衍看。直到谢衍向她讲完了她诞生之地的故事,她才迟钝地歪了歪头。
    他轻轻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她听见他的声音散进星河,汇入洪流,“谢谢你,璀错。如果那日没能遇见你,面对着空旷的神域,我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璀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她的思绪显然还停在那场大战里,于是她开口问道:“凤凰神族也会死的么?”
    她看见这个世界的第一眼,便是谢衍。在她眼里,他强大到无所不能,这四百年来,即便再危险的境地,也未见他受过什么伤。
    所以她下意识地相信,谢衍是不死不灭的——即便她多少也知道一点神族陨灭的惨状。
    谢衍轻笑了一声,“会。”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虽然我凤凰一族有涅槃重生之能,但涅槃过程除却重塑神躯的涅槃火护身以外极为脆弱不说,重生后还会忘尽前尘。”
    璀错学着他先前的样子,轻轻拍着他背,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已将软肋交到了自己手里,趁着酒劲儿认认真真夸下海口:“以后我变得厉害了,我护着你。”
    “如果一不小心你还是涅槃了,我会陪你一起。”涅槃要将神躯完全重塑,想想便很疼,他那么怕疼,若是自己能陪着他一起疼,会不会好些?
    谢衍戳了她额头一下,“傻子。涅槃火烧的是是非因果,你若是被烧了,神魂都留不下来。”
    璀错酒劲儿还没下去,脸颊通红一片,又因着方才哭过,眼眶也微微泛着红,“你若是涅槃后把我忘干净了怎么办?”
    到时候他翻脸不认人,她连神域都进不来。
    谢衍看她属实醉得不轻,将她抱起来往回走,在檐上如履平地般,两步便走到了后殿,“放心,只要不是你让我涅的槃,我不会忘记你的。”
    数载光阴像她看的那些话本子,被随手翻过。
    谢衍以为那夜里她醉得厉害,说过的话听过的话该是不会记得的。但璀错醉是真醉,记性好也是真的好。
    于是在她好容易学会了如何打开神域的通道——她毕竟不是神族,不能同谢衍一般来去随心,只能借助神域所谓的“天梯”,也就是给神族以外要造访神域的人用的通道,才能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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