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侧,璀错身子一僵,宋修的手顺着她手臂往下,找到她手,十指交扣。除此外,再无别的动作。
    璀错默默等着他的呼吸平稳下去,又刻意多等了一会儿,确认他睡熟了,这才轻轻将他手从自己身上拿下去。
    她算得没错,宋修在她身边本就容易入睡一些,睡得也沉一些,她又故意折腾了他两宿,白日里他还得费心费力,自是熬不住的。
    璀错轻手轻脚从他身上跨过去,下榻去找他的外袍。
    她翻了翻,果然翻出被卷起来的布防图。她先做贼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宋修,见他还在睡着,才走远了些,点了一支蜡烛,就着烛光展开仔细看了一遍。
    她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纸笔,摹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将原本这份放回宋修外袍里,收拾妥当,才回到榻上。
    她这一躺,宋修动了一下,吓得她立时止住动作,就连心跳也止住了一霎。可宋修只是本能似的重把她抱进怀里,并未醒来。
    璀错有心事,这一夜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最离谱的是她梦见她在宋修寸寸碎裂的目光里自尽脱身后,刚刚回到上界自己的身体里,同司命话还没说几句,便见天边火烧云翻涌,一时金光极盛。宋修步步踏云,天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他远远望着她,目光冷冽。
    众仙君纷纷向他行礼,唯独她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扎眼得很。
    她看见他勾了勾唇角,而后手一翻,自掌心凝出那把长弓来。弓弦一绷,她甚至没看清箭是如何射出的,便被燃着业火的箭矢贯穿了心脏。
    璀错猛然惊醒,大口喘息着。
    宋修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做什么梦了?”
    面前的人同梦里挽弓的人影重叠,璀错想也未想,八爪鱼似的缠上他,将他抱紧,仿佛靠他足够近,他便没有拉弓的空间一样。
    宋修被她这一抱,连语气都软了几分,低声哄着她。
    他说了些什么璀错无心去听,她满心想的是——自尽不行。那倘若凡间这一遭是他亲手杀的她,日后找她算账的时候,神君是不是底气便不足了?
    宋修如常去了宫里,他前脚刚走,后脚她便将自己锁在书房里,顺着密道一路出了去。
    她径直去了先前裴泽绍告诉她的那地方。裴泽绍落脚的地方是间瞧着已败落了的小屋,但胜在隐蔽。她扣了扣门,却没人来应,又怕耽误久了惹人注意,便使力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刚踏进去,门便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合上落锁,紧接着一把匕首横在她颈侧。
    璀错不确定地唤了一声“裴泽绍”,匕首才撤下去。
    裴泽绍长长出了一口气,退开两步,“晏妹妹?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东西。”璀错将她誊的那份布防图一亮,塞他手里。
    裴泽绍低头看了一眼,震惊道:“你这是?”
    璀错直截了当问道:“你们此番胜算能有几成?”
    “只有四成。有了布防图,也只有七成的胜算。”裴泽绍叹息一声,将布防图放回她手里,“所以不必给我这个。你将布防图给了我,无论我们事成与否,你都不好自处。”
    璀错默了默,又问道:“你真的想好了?若早知是条不归途,为何不能顺大势而为,偏要逆流而上呢?”
    裴泽绍朗声而笑,同她道:“晏妹妹,人这一生啊,总要坚持些自认为对的事儿,不计代价,不算后果。”
    他双眸盈满亮光,慢慢道:“新帝不仁,朝堂上下早便怨声载道,只是新帝以雷霆手腕压着罢了。但是压着,就当真能压一世么。倘若必须有人来起这个头,那便由我始罢。”
    “虽死不惜?”
    “九死不悔。”
    璀错闻言抬头看他,少年意气风发,像风暴中飘摇却始终不肯垮下腰的翠竹,即便是在这间简陋破败的小屋里,仍旧灼目得叫人挪不开眼。
    “布防图你拿着,至于我……我自有打算。”说完她便打开门栓,出门前听到裴泽绍又唤了她一声,她脚步一顿。
    “晏妹妹,从今往后,你多保重。”
    三日后。
    用过晚膳后,璀错在书房自己同自己对弈,池夏急急从外面跑进来,开口便是“夫人,出事了!”
    璀错执子的手未停,“说罢。”
    池夏气还没喘匀,断断续续道:“从前在朝中供职的几位大人,就是前段时日朝廷通缉的那些个,今日不知从何处集结了军队,直入皇宫,逼宫了!”
    璀错一子落定,其实听她这般一说,心中便有数了,可还是继续问道:“结果呢?”
    池夏匀过气来,颇有些奇怪道:“结果自然是没成的。将军率禁军在宫中将他们悉数截了下来。”
    璀错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里,“领军的人怎么样了?”
    “该是都压入大牢了,将军说他要亲审来着。”池夏寻思了寻思,品出不对劲来——对将军的安危,夫人竟半个字都没过问。她原本是想同夫人说将军受伤了的,被夫人这么一打岔,诨忘了。
    “替我准备套方便出门的衣裳罢。”
    池夏警觉地看她,“将军不是不许夫人出去的么?夫人又要去哪儿?”
    璀错笑了笑,“放心罢,他怕是正等着我。他给我布好的局,我怎么能不去赴呢。”
    见池夏仍呆愣愣的,她指了指棋盘上纵横的棋局,慢慢道:“你瞧,棋局中,有种局面称为四劫连环。倘若互不相让,终为和局。倘若一方妥协,则将节节败退。我的棋局该收了,便让他赢罢。”
    池夏咬了咬嘴唇,虽还是没听懂夫人这一席话,但没再多问,只依着她的吩咐去了。
    璀错换上一身黑色劲装,秉着烛台,从密道走下去。
    密道里虽黑暗,但好在她手里有光,一路照着走过去,没多久便到了尽头。
    她将蜡烛放下,从底下掀开石板,翻身爬上去,走进无边夜色里。
    不过刚站定,便听见有落叶被踩碎的窸窣声响,自她身后传来。
    璀错回过身去。
    宋修提了一盏灯,踏着落叶,一步步朝她走近,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下。
    许是因着灯下黑的缘故,璀错瞧不清他的面色。
    两人这般僵持了许久,无人出声,唯有天上一轮明月,月辉凉凉洒在秋意渐浓的林子里,偶有鸟雀振翅而起,带动树叶哗哗作响。
    璀错叹了一声,先开口:“这不是与你所料想的,一模一样么?将假的布防图给我,引出裴泽绍一行人来,再一网打尽。禁军统领打得好算盘。”
    宋修沉沉开口:“那布防图,本不是给你设的局。你该知道的,换岗布防一类,我只会记在心里,不会随身带着的。”
    璀错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不可能”。
    他自嘲似的笑笑,“你总说我疑心重,可除了最初,我再不曾防范过你。”
    “你可知道,倘若今日牢里的不是他,就该是我。”
    “你赶出来,是为了去牢里见他?”他一步步朝她逼近,璀错瞧清了他握着灯的手,青筋根根分明,不知使了多大的劲。
    可他声音里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近乎虚弱地问她,“如果牢里的是我,你还会费这番心力,来见我吗?”
    第18章 若对他毫不在意,又为何……
    璀错没接他的话,只是抬头瞧了瞧月亮。今夜月色极佳,月辉透过云层,形成一圈银白的月晕。
    少年人紧紧盯着她,明月倒映进他眼底,如镜中花般不堪一折。他在等一个解释——哪怕是骗他的也好,哪怕是骗他,也好过一腔双手奉上的诚挚爱意被她亲手碾灭。
    可她偏偏一言不发。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似的冲他浅浅笑了一下,“成王败寇的道理,我懂。至于我的选择……你不是看见了么?”
    月光明明照在他身上,他眼底的月光却悉数破碎。
    “统领大人打算怎么处置我?是押入牢中候审,还是大人亲自清理门户?”
    她这话一落,宋修便抬起手来,她本能地往后微微瑟缩了一下。宋修却只是按在她肩膀上,语气平淡地一字一顿道:“随我回去。”
    璀错挣了一下,却被他牢牢抓住手臂,半拉半拽着走回密道里。留在密道尽头的蜡烛被他一脚踢翻了,他原本手里那盏灯也不知扔在了何处,密道漆黑一片。
    璀错身子的视觉本就下降得厉害,如此一来更是什么都看不清。她只能在一片望不见光的虚空里,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忍着怒气硬扯着她的人,踉跄着往前走。
    原本并不长的甬道,却在她心里被无限拉长,好像走不到头似的。直到她被猛地往前一掼,书房通明的灯火灼痛了她双眼。
    璀错被他往前一拉,顺着力道撞上书案,书案上未尽的棋局被碰倒,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她转过身去,背靠着书案,双手分开按在书案上,闭了闭眼慢慢适应室内的灯光。
    池夏几乎是听到动静的那一霎便冲了进来,只是望见屋里对峙的两人,脚步一顿。
    宋修只死死望着璀错,沉声道:“出去。”
    他眼底猩红,池夏一眼便知将军这回是动了真怒。
    可夫人上回风寒后,郎中前两日来时说夫人的身子底不知怎的竟像是已掏空了,受不了太大刺激。她本想禀给将军的,但夫人拦着不许,一时也便没来得及说。
    池夏一咬牙,就地跪下来,“将军!夫人她……”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璀错呵斥了一声。
    池夏一犹豫,抬头看见璀错冰冷的目光,终还是慢慢退了出去。
    书房里便只剩他们两个。
    宋修逼近她,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直视着自己。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今日一并说了罢。”
    璀错按着书案的手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反问道:“你还想听什么?”
    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最后却只问出一句轻飘飘的“为什么”。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事要瞒着他,为什么从不肯对他说,为什么不愿信他,不愿再等上一等?
    若对他毫不在意,又为何要予他蜜糖,让他食髓知味?
    璀错半坐在书案上,垂着视线,看着滚落到远处的一枚棋子,“因为我后悔了。”
    她还是微微笑着,慢慢同他道:“最初我就不该嫁给你。”
    她将这些日子来怨气缠着她,日日夜夜倾吐在她脑海里的话说了出来,“如果没嫁给你,或是再早些,没遇上你,这一切便不会发生了。可我那时候没得选。”
    扣着她下颌的手一紧,他哑着嗓子开口:“够了!”
    璀错充耳不闻,继续道:“我……”
    未尽的话语被温热的双唇堵住。他近乎撕咬地亲吻她,没多久璀错便尝到了血腥味。
    璀错一挣想推开他,却被他反剪双手别在身后。他一手制住她,另一手扣在她后颈,而她已靠坐在书案上,退无可退。
    唇齿辗转厮磨,犹如攻城略地般,一个步步紧逼,一个便节节败退。
    直到他在她唇角尝到咸涩的泪水,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将手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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