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私会的情形后,我再没同雅林一起吃过一顿饭。许多天过去,她也什么都没有问我。
    我们,几乎不再说话。
    她依然每天都外出,有时素颜,有时化妆。根据她的装扮,我不跟上去都知道她会去做什么。但我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办,什么时候,怎么向我开口。我成了一个罪犯,等待着法官的宣判。
    有一天,雅林傍晚回来时,脸上还带着妆。
    她往常会把妆卸干净了再回来,而这天却没有。我的目光在她脸上多留了一会儿,她也不慌张,不声不响地到洗漱间慢悠悠地清洗了一番。
    我还以为她只是疏忽了,看样子,是懒得装了。
    那天晚上,还没入夜,我就一个人靠在假阳台的栏杆上抽烟。我抽了几根烟后,听到雅林在客厅里找东西的声音。
    我没在意,但没过多会儿,假阳台的灯忽然灭了,眼前瞬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我下意识地向外望,外面那片星星点点的灯光也没了。
    看来是停电。
    我没所谓地继续抽烟,却听到从客厅传来一声尖叫——是雅林的声音。
    我挪步到客厅。客厅里也一片黑,只有阳台外照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勉勉强强照出了一个人形。
    “别过来!”我刚到客厅,雅林就叫了起来,并迅速往后退,漆黑中一脚绊在茶几的腿上,摔倒在了沙发旁。
    “是我,你怕什么?”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对她说。
    我看不清她,只听到她因惊吓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哦……刚才突然灯就灭了,我好像看到有什么在动,以为谁进来了。是我看花眼了……”
    “那你还找东西吗?要手电筒吗?”我淡淡地问。
    “不用了。”她回答。
    然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默。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她倚靠着沙发,模模糊糊的轮廓。
    视象里没有成影,只能凭想象去看,但我觉得,只有这样,我才敢看她。
    她也没动,但她肯定不会像这样看我吧。
    手里的烟头快要熄灭,我身上唯一的一点光在做着最后的闪烁。
    我开口问:“你是不是,怕黑?”
    雅林默了一会儿,答:“……有点儿,你呢?”
    “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黑?”
    “那你怕什么?”没想到她竟这样问我。
    我有片刻的诧异,肩膀斜靠到一边墙上,手指将烟头上最后一点余火掐灭。
    “你知道,我也是很小就没有父母了吗?”我的声音在这黑漆漆的空洞里,低低沉沉的。
    这是个空洞,我可以当谁都不在,她也不在。我只是自言自语。
    “我是亲戚带大的,但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亲情。好多年来我都不懂,为一个人牵肠挂肚是什么感觉。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呵,真是感谢你,你让我知道了,我不是。我怕什么吗?我怕,以后会变成是。”
    雅林久久都没有回应,只有沙发皮,发出轻轻的摩挲声。
    “那你呢?你怕什么?”我反过去问她。
    “……我……”她迟疑了。
    “呵呵,什么都不怕吗?”我笑了一声。
    “可能……可能比较怕回到从前吧……”
    “从前?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沙沙哑哑:“……刚来平城的时候……”
    我哑然,这是心里话吧,她最怕的,是那时候的一无所有。
    只是不巧,在我眼里,那时候的她,却是最美好的。
    我寻找的填补,恰恰是她最想丢弃的,所以我们终将背道而驰。
    “那,现在这样,你觉得好吗?”我又问。
    她顿了一会儿,答了声:“挺好。”
    我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了客厅。
    ***
    那晚,后来下起了瓢泼大雨,随着阵阵轰隆的雷声,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台上,让人根本无法安睡。
    我又在假阳台上,抽了一整夜的烟。
    第二天,雨停了,晴空万里。
    我打算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同雅林说再见。
    ***
    今天她也化好了妆,穿好了衣裙,我也一路跟到了教师公寓。
    我慢悠悠地绕到她楼下,廉河铭的座驾,就停在老地方。
    此刻廉河铭在她公寓里吧,但我不打算现在就去。我只想和她告别,能离去得越平静越好,不想闹到鸡飞狗跳。
    于是我不着急,在角落里静静地等。
    几小时后,廉河铭一走,我便进了楼,直径来到那间公寓门口,“砰砰”地敲响了门。
    这门一应,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门开得很快,快得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你怎么回来了?”门刚被推开一条缝,雅林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她还以为敲门的人是折返回来的廉河铭。
    随后,在她发现来人是我时,整张脸都僵了。
    ***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身上挂着条浅色睡裙,头发散乱着垂下来,怎一副衣冠不整。脸上虽然还留着妆,但被蹭得跟花猫似的,尤其那口红,花得半张脸都是。
    她呆呆地站在门口,眼神十分空洞,没有继续把门往外推,也没有请我进去。而我一语不发,一手拉开门,绕过她,走到了屋子里去。
    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两套餐具,盘子里残留着吃剩的甜点。这公寓只有一个卧室,而那卧室此时闭着窗帘却开着床头灯,一看就是刚刚呆过人。
    我朝卧室直奔而去。
    无论我做了多么完善的心理准备,下一刻,卧室里的场景,还是猛烈地敲碎了我的理智
    ——乱成一团的床单,一半滑落到床边的被子,扔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捡起的纸团,还有摆在床头柜上,一盒用掉了一半的避孕套……
    ***
    我不是没预想过就这样闯进来会看到什么,我早知道那些不堪入目的事物会勾起我要命的联想,所以我早告诫过自己,那些不过由头,借题发挥完,全都扔去喂狗!
    可是,我面前还是勾画出了一个个叫人喘不过气的画面,像关不掉的幻灯片一样,一张接一张地闪现。那些画面占据了我的五感,把我变成了一个木桩,呆滞地站在那卧室里。
    雅林跟到卧室门口,站到了我身后。
    我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满个手心都是汗,竭力控制着,才没有一拳砸在墙上。
    可要我像预设的那样心平气和地对她说再见,真是杀了我也做不到!
    我转过身去注视着雅林,目光火辣辣的。而雅林,缩着身子靠在门框上,低着头,完全不敢看我。
    可笑,做都做了,还会怕我知道?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作给谁看?
    “你就没有话要说吗?”我的声音压低得像地底下的雾沼。
    她手臂微颤,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这副样子真叫我受够了,我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一把把床头柜上的东西扫到地上!
    那些东西,看一眼都会灼伤眼睛!
    我发狂似的对她怒吼:“你一句解释都没有吗!”
    雅林应声全身一抖。
    我往前两步逼近她,她就立刻转过身去背对我,好像十分害怕看到我横眉竖眼的样子。
    “没什么好解释的吗?雅林,你自己说,我对你怎么样?我从来没对任何人像对你这么好过!”
    她半个身子缩靠在门框上,似乎全身的重量都搭在上面。
    “可你呢?你拿我当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玩偶吗?保镖吗?我是喜欢你,不,是爱你,很爱你!可你凭什么玩弄我对你的感情!你不爱我没关系,想甩了我也没关系,这是你的自由,没必要费尽心思跟我演戏。你怕我会缠着你吗?我不会!你说一声,我转身就走!白天跟别人在床上……呵……晚上又什么事都没有似的跟我一起吃饭,这很好玩吗?你用不着我了,不用勉为其难和我在一起,你大可直接对我说:‘冷海冰,你是多余的,可以滚蛋了!’你说一声,我屁都不放一个就走!”
    雅林的手死死抓着门框,呼吸声起伏不稳,耸起的肩将两块背骨隆得老高。
    但她依然不语,一个字都不吐。
    我三两步走出卧室,绕到她跟前,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对向我:“说话!”
    她的眼眶红了,但没有哭出来,只是牙齿咬得越来越紧,一张嘴都被咬得没了血色。
    “我哪句话说错了吗?我冤枉你了吗?”我目光如炬。
    雅林慢慢松开了嘴唇,一道深深的齿痕里,隐隐透出几条血丝。尽管我抬着她的脸,她还是把眼珠转到一边,避着我的目光。她也没有闭上眼,眼眶里转着的几滴泪,一闭上,就会落下来。
    “那我现在说……来得及吗?”她的声音很微弱,哑得几乎只剩气声。
    “说什么?”我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缓缓道:
    “……说……我不要你了……”
    ***
    我放开了她,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
    这就是我要的交代了吧,她终于给了我一个明确的回答。很好,我接受这个回答。
    一阵轻风将窗帘掀起,几缕慵懒的阳光洒进了这一片狼藉的卧室。
    我最后看了一眼雅林那张僵硬的脸,微微对她点了个头:
    “好……谢谢……”
    然后,我转身走出那屋子,“砰”地一声关上门,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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