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越朝史载以来最大的洪灾,一条越江横贯东西,沿途经过众多山川河流,更有江南膏腴之地,越江决口,决的是无数百姓的生命,是数之不尽的房屋良田,更是大越的国本。
    孟淮之已无法继续在家中养伤,他是新任的户部尚书,户部掌天下钱粮,在这赈灾的紧要关头,他决计不能缺席。当下孟淮之命丫鬟们打点行装,顶着依旧瓢泼的大雨,在晦暗的天色下匆忙入朝,连怀庆侯和王夫人都不曾拜别。
    这一去就是半月有余,不止孟淮之,内阁、六部、五府……一场洪灾打乱了整个朝廷的运转,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几乎都歇宿在皇城内的值房,忙得脚不沾地。
    决口的堤坝必须要填回去,不能让洪水继续肆虐,受灾的地方要赈灾,失散的流民要收拢……虽然越京距离受灾府县有数百里之遥,但短短几日,已有流民朝京畿涌来。
    偏夏日湿热,烟瘴瘟疫横生,虽然流民们不被允许进城,但连越京内,都陆陆续续有百姓开始高热不退。
    孟淮之已有十数日不曾好好休息,双眼中俱是血丝,这日接了家里给他送来的衣物,遂问小厮天青:
    “家中可还好?我也没空闲给老爷太太写信问安,这段时日京中不稳,还请老爷太太谨守门户,一概人情往来能免则免,切切保重身体。”
    天青笑道:“大爷还不知道家里?墙高院深的,老爷太太又最是谨慎,外头的那些事,与家里很不相干。”
    闻听此言,孟淮之方略松了松气:“这么说,家中无人生病?”
    天青却是一怔,复又笑道:“这是自然的,小的也不曾听说什么。”
    孟淮之微一颔首,原本还想再问问五妹妹好不好,又怕单独问她引人注意,方按下不提,打发了天青回去。
    却说天青离开了东华门,打马回府,在二门上下得马来,不等几个小幺儿上来奉承,一甩马鞭,径往内院王夫人上房去了。
    他是已留头的小厮,原不该进来的,只是王夫人挂心独子,方吩咐了他一旦回府便即刻前来复命。
    进得上房内,天青在一扇紫檀透雕山水花鸟人物屏风前跪下,只听屏风后传来王夫人缓缓的声音:
    “准备的衣裳药材都给大爷了吗?大爷在值房吃睡如何,你瞧着可清减了没有?”说完后,复又道,“起来回话。”
    天青这才恭恭敬敬起身,在婆子拿来的一个脚杌子上坐下,只堪堪挨了半边屁股,一一答了王夫人的问题,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叹:
    “淮之入朝的时候,身上伤都还未好,又操劳奔波这十多日,教我如何放心?偏家里又出了这些事,我都不敢告诉他。”
    陪侍在王夫人身侧的一个管事媳妇立刻道:“太太的慈心大爷如何不知?必会保重身子的。况大爷在皇城内,原比咱们外头安全些,太太想想,家里的这些事,也没扰到大爷不是?”
    “正是,若淮之在家里,说不得也要跟三丫头四丫头一般了,”说到此处,自知失言,王夫人忙啐了一口,“凭谁也没想到,竟是五丫头撞克了,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把她送到别庄去,虽说她不是我生的,这么些年,我又哪里不疼她?”
    一时房中众人自是连连附和,连称王夫人一片慈母之心,都是为了一家子的安危,才出此下策。
    原来京畿瘟疫渐起时,侯府中的三姑娘和四姑娘竟也突然发起了高热。起初众人并不在意,只是请了太医来瞧,但连续几日两人一直高热不退,随后,孟然也病倒了。
    太医束手无策,诊断出来都只是受了风寒,偏无数药汁子灌下去就是不好。王夫人和清姨娘都急得六神无主,日日守在各自的亲女床畔,恨不得以身代之。
    万般无奈之下,也不知王夫人听了谁的撺掇,请了京里有名的一个神婆林道婆过来,那林道婆在府中一番乱跳,又是烧符水又是舞木剑的,最后只道,原来府中三位小姐久病不愈,是被撞克了。
    “这撞克之物不是旁人,就是府上的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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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不在家,妹妹被欺负了【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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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小姐受了邪祟,姊妹们又日日相处,所以才影响到了三小姐和四小姐。若要消解此灾,只能立时将五小姐挪出去,我再起七七四十天的法坛,此劫可解。”
    王夫人一听,顿时大喜,立刻便要将孟然送到侯府在城外的别庄,连夜也不过,即刻挪走。
    怀庆侯原本对这林道婆半信半疑,况且孟然还病着,城外又那样乱,把她一个女孩儿家的挪出去,虽说有丫头护院随行,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他对这个幼女是不关心,但好歹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奈何清姨娘也在一旁连连吹风,她与王夫人这么多年头一次在一件事上达成共识,妻妾合力,怀庆侯坚持了不过两句,便也点了头。
    当下孟然还昏睡着,便被连夜送出了侯府。
    身边只跟着魏紫和几个小丫头子,还是怀庆侯好歹还保有了一点慈父之心,过了两日,打发人送了个郎中过来在别院住下。
    孟然一直昏昏沉沉着,大多数时候都人事不省,意识混沌。
    她记得自己在颠簸的马车上,也记得自己好像听到了魏紫的哭声,身体时冷时热,太阳穴一直嗡嗡作响,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是脑海中偶尔掠过那人含笑的双眸——
    “然然,我有个惊喜要告诉你。”
    ……可惜,她怕是听不到他的惊喜是什么了。
    这样也好,总归她不用亲口对他说出那些诀别之语,总归他们的记忆里,始终都只有那些缠绵缱绻,不用去面对现实的冷雨霜风。
    其实孟然不恨王夫人,也不恨清姨娘。
    她跟她们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甚至还可以说是情敌生下的女儿,这么多年,王夫人不曾虐待过她,她已经觉得王夫人很宽宏大量了。
    在亲生女儿的命和另一个人之间做选择,谁都会选择亲生女儿的,哪怕林道婆是在胡说八道,哪怕府里人人都心知肚明,她被送了出去,就只有等死一条路了。
    她还记得耳鬓厮磨之际,那人曾经认真地告诉过她:“我会对你好的。”
    没有人在乎她,没有人关心她,她装蠢,卖怯,想这样糊糊涂涂地过一辈子,只有他看出来了,只有他跟她说:“日后你想笑便笑,想哭就哭,在哥哥面前,不用伪装。”
    真好啊,真好……
    这样,她又怎么会不爱上他,哪怕,他是她的亲生兄长。
    面颊上仿佛有一只手轻轻抚了上来,如同他拭去她唇边碎渣时,那样的温柔和小心翼翼。
    “……然然,然然……”
    真的病糊涂了吧,否则她为何会听到孟淮之的声音?生着薄茧的指腹又冷又湿,仿佛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啪嗒,水珠落在她脸上,又忙忙地被那只手拭去,少女睁开眼睛,只见眼前竟是自己从未想过会出现的那人——
    他浑身都湿透了,鬓发贴在额角,一双眼睛赤红似血,形容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张了张唇,她还未说话,已被一股大力狠狠箍进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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