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明月,从树影之间洒下来,落在地上,就形成一些碎碎的影子,风一吹,忽明忽暗,摇摇晃晃的。神农山庄的大堂上,剑拔弩张,一团狼藉,楚云岭和楚云飞正围住青螺、秦霄汉和卓青飏三人。
    青螺没想到那凶险万分中,闯上堂来的会是自己救助过的卓青飏,问道“你怎么会来?”卓青飏孤身仗剑,护在她的身前,道“青螺姑娘,你有事又何必瞒我。让我担心,又伤心。”
    青螺听他的口气中,充满了忧虑,充满了紧张,充满了关怀,似乎也充满了一种失落,道“卓青飏,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还是逃命去吧。”
    卓青飏听她如此说,心中一阵痛徘徊而来,胆内却又生起一股豪气,倔强道“我便是死在这里,也绝不让人伤你。”
    青螺十分感动,道“你若死了,我的心里十分难安。”
    秦霄汉已经有些毒发,半边身子已经麻痹了,他站不住,又倒在地上。青螺垂泪道“秦伯伯,都怪我,我们今日都要毙命于此了。”
    秦霄汉哆嗦着嘴唇,像是用尽平生之力,道“孩子,别这样说,你逃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还有别的机会。”秦霄汉眼见卓青飏冒死相救,对他道“这位少侠,清络孤苦,求你照顾她。老汉死也能……”一声未完,他蹬蹬双腿,闭目逝去。
    青螺见他双眼寂然闭上,泪珠未断,只觉得内心十分悲凉。他们两人近二十年相处,虽为子侄,却情同父女,眼见他转瞬即逝,如同山峦崩塌于面前,情不能已,嚎啕大哭。卓青飏一腿跪在她的面前,见她伤心决裂,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觉得她那样的伤心,像是在伤口上洒了盐一样,那种渗入肌肤的痛,细密勇猛,直刺心扉。
    卓青飏道“青螺姑娘,我们都一样命苦,今生我都愿意照顾……”
    卓青飏话还没说完,忙一剑挥出,只听得“当当当”几声,几枚飞镖钉在地上。偷袭之人竟然是楚凤南。
    青螺眼见楚凤南、楚云梦、季平、云篆等人都已经服了寒毒的解药,恢复了气力,已经预料到团团围攻会纷至沓来,而卓青飏一身侠骨,受自己牵连,势必会死无葬生之地。他大好的年华和前程,本不需要就此中断,他一人如何能够独挡强敌。当下擦干眼泪,抓起湛卢剑,靠在卓青飏身侧,小声道“你不要管我,找机会便逃出去。”
    卓青飏道“我不会的。”
    青螺道“你听我说,你能来,我的心已经十分愉快,你若死了,我的心就会万分难过。你也不愿意让我难过吧。”
    卓青飏道“我不想让你难过,难道你忍心让我一生都难过吗?”
    青螺黯然道“那便冲出去吧。”口中叫道“楚老贼,梅家的人要你的命。”当下飞身一剑,青影一闪,那剑去的甚疾。楚凤南一见那剑犹如黑夜狂风,浊浪拍天,绝不是刚刚刺入腹中的那样的力道,当下踢起脚下的椅子,阻住青螺脚下步伐。楚云岭也早已飞起一掌,夹杂着阴风阵阵,朝着青螺面门袭来。卓青飏忙一身跃过去,一挑一粘,长剑已经挡住楚云岭肉掌。楚云岭只觉得掌前被一股大力牵引,顺着星月剑直滑向一侧,又见卓青飏右手一转,早已将剑刃对住自己手指,那股牵引的粘劲虽失,但楚云岭惯性不减,一掌顺着剑刃滑过。楚云岭大叫一声,翻身跳开,只见右手食指已断,血流不止。
    楚凤南、楚云飞和楚云梦见卓青飏武艺出众,只是出手两三招就削去楚云岭一截手指,既惊愕又愤怒,当下一拥而上。楚凤南功力深厚,是最强敌手,但青螺一心报仇,招招都是罩住楚凤南招呼。楚凤南临危不乱,一双巨掌纷纷如风中乱雪,一招招地卸去青螺的剑法。
    楚云飞左掌覆住右掌,使出一招“覆手为雨”,手指关节声声巨响,掌力厚重,犹如大雨突袭,直砸到地上。楚云梦则身法翩跹,就在楚云飞身侧伸展双臂,声声娇啸,如同风雨之中无法栖身的鸟雀,迎着风低低的鸣叫,攻出时有时无的一招“身归何处”。卓青飏受其兄妹联手进攻,又牵挂青螺形势,每一招都是竭尽所能,星月剑被他手臂贯力,只要击中便要皮开肉绽,快剑连连,连连使出几招“涣然冰释”、“风雨如晦”、“萧飒秋霜”、“天之洪流”,剑之去势如同草原之上万马奔腾,气势磅礴。
    堂上众人见到楚家围攻,身法诡变,粗中有细,瞧得目眩神驰。而那卓青飏和青螺,身处险境,一蓝一青两条身影,在这狂风暴雨的袭击下穿梭翻滚,而星月湛卢双剑,一白一黑,好像是腾云驾雾的龙蛇,于这风雨声中不时露出一鳞半爪,更是目不暇接。
    忽听到堂中一人大笑一声,飞身跃进来,趁人不备,一柄折扇点中楚云梦肩膀穴道,楚云梦穴道被封,轰然摔在地上,低声呻吟。
    卓青飏一看,居然是华山派掌门骆飞苍。原来楚云归被楚云飞敌倒,又见楚家与青螺交战,忙抢了一把七香散逃到芸香阁,给骆飞苍服了解药。骆飞苍听楚云归道出殿中经过,又听到湛卢剑就在堂上,使出内力将那铁牢缝隙扭宽,钻出来奔上殿来,折扇一挥,便制服了楚云梦。
    众人见堂上又闯入一拨人马,真是天下罕事,皆聚于此。
    卓青飏顿感轻松,虽然楚云飞的“覆手为雨”掌力威猛,但是自己尚不足惧,而那楚云梦使出的“身归何处”却是攻人不备,需要时时提防。楚云梦一败,自己立刻便于剑势之中攻出一掌“绝顶风雷”。那绝顶风雷,是昆仑派仅次于天倾西北、玉碎昆岗的刚猛功夫,卓青飏不过只是修行了一两层,此刻身处险境迫不得已使了出来。
    楚云飞闷哼一声,被一掌击中,摔在五步开外,直不起身来。楚凤南正在应付青螺的黑剑刺杀,眼见堂上闯进骆飞苍一扇点倒楚云梦,卓青飏又一掌击翻少庄主楚云飞,心内自然焦急,哇哇大叫,变守为攻,袍下一腿横扫,青螺被迫退后两步。楚凤南便趁此机会,飞起一拳,卷起一股劲风,击中青螺肩膀,青螺身子后仰一下,倒在地上。楚凤南飞身袭来,一拳使罢,二拳将至,卓青飏跃回青螺身旁,忙挥出一剑,剑长臂断,楚凤南身在空中,不好借力避让,眼看就要被长剑贯胸穿过。忽然面前闯来一人,那人面向他一掌挥出,将楚凤南击开,而自己却被楚凤南飞下的力道砸向那星月剑,只听“扑”的一声,那人已被星月剑从后背穿过,剑尖在胸前刺出来,鲜血便顺着伤口和剑身汩汩地流出来。
    楚凤南惊呼一声“岭儿。”
    被杀的人正是楚云岭。楚云岭是芸香所生的第一个儿子,俊美可爱,从小便得到楚凤南的疼爱,长大后也很孝顺爹娘。当年在潇湘门楚凤南被梅望久差点击死,就是楚云岭不顾自己,为救父亲,被梅望久的见鬼手抓破胸膛,后来虽然被救回了一条性命,但是也着实受了一番痛苦,药物更是导致他的面容变得丑陋、头发变得焦黄,在父亲面前得到的疼爱也远比楚云飞、楚云梦为少,但他对父母的一片孝心、对弟妹的一份疼爱却不曾改变。
    卓青飏本来只是想要逼退楚凤南,救回青螺,不曾想楚云岭会为了父亲身死剑下,心中惊慌,眉目怔怔。卓青飏安定了一下内心,缓缓地拔出星月剑,似乎生怕长剑会弄痛了楚云岭。他扶起青螺,道“我们快走吧。”
    青螺觉得肩膀奇痛无比,出指点了几处穴道,暂时麻痹住痛觉,道“别把秦伯伯一个人留在这里。”卓青飏只得抱了秦霄汉的尸体,扶了青螺,往门外走去。
    众人见卓青飏脸上溅满献血,十分恐怖,不敢近前。大堂之上,猛然跃来两人,那两人异口同声,道,“留下湛卢剑!”
    卓青飏见竟然是华山掌门骆飞苍和那个头戴紫纱的季平大人。卓青飏见这两人气度不凡,一个是堂堂掌门,另一个是朝廷特使,身份贵重,但也会出手抢夺这湛卢剑。江湖人心,贪念太过。当下便要摆个身姿,做出御敌的准备。青螺忽道“他们要,便给他们吧。放我们一条生路。”
    卓青飏道“青螺姑娘,这是你的东西,怎么能让他们夺去。”
    青螺朗声道“两位,我只有一把湛卢剑,你们两个谁能抢到便来拿吧。”说着,便将手中的湛卢剑抛向后堂。季平和骆飞苍眼疾手快,身子飞起,犹如两箭离弦,只见季平快刀出手,骆飞苍用折扇几下还击,两人身在空中便已拆了六七招。
    那剑就在地上,通体黝黑泛光,骆飞苍踢起一脚,那剑飞了起来,眼看就要一手挟住,却只见一把快刀光芒闪闪,撞开自己右手,季平翻身伸出左掌,就要将湛卢剑抢夺到手。骆飞苍飞起一脚,踹到季平后腰,季平手中持住湛卢剑忍住腰痛,翻身跃在堂上,道“平北快刀在此,谁敢放肆。”
    骆飞苍也听过平北快刀的名声,眼见季平刀法迅捷巧妙,实在也是一大强敌,当下按兵不动。季平挥出衣袖,看那手中宝剑,顿时惊怒攻心,扔在地上,道“这是把假剑,被那女子骗了。”抬头一看,堂上哪还有卓青飏和青螺的身影,就连梁上的百花谷主和留云庄一行人也已经离场。满堂之中,楚家一众人兀自啼哭,楚凤南一把抓住躲在暗处的楚云归,叫道“你这逆子,逆子……”怒起几拳,将楚云归打得鼻青脸肿,口鼻喷血。
    楚云归哭叫“骆掌门救我,救我!”
    骆飞苍冷笑一声,带着众位弟子闯出堂外,飞身走了。
    季平本来是代叶大人来参加寿宴的,眼见喜事要变成了丧事,自己又被毒倒,被骗到,只见他带来的一众手下都躲得远远的,十分脓包,内心悻悻。倒是漱玉坊的彩笺抱着琵琶,等着自己的示下,道“咱们也走吧。”
    楚云飞眼见堂上几具尸首,母兄俱丧,父亲又神魂不守,自己身为少庄主,只得强打精神,命令下人服侍父亲,照顾小妹,关押楚云归,并准备棺椁,打扫残局,追击青卓二人。楚云飞走出堂外,月色满地,山风吹得正劲,他只是觉得痛遍全身,忽有下人跑来,道“启禀少庄主,刚才负责看守神农轩的任孤蓬报来,神农轩有盗人出现。”
    楚云飞忙起身赶往神农轩。他到达神农轩的时候,任孤蓬道“子夜时分,有人闯来,被我发现,那人轻功太好,我没能追上。”
    楚云飞摆摆手,走进神农轩,见所陈之物一如初始,不见异常。只是案下花瓶碎了一地,楚云飞打开案上的匣子,见少了一封信,便已经猜到行窃之人,不由地露出一丝冷笑……
    甘江口的荆紫关码头,月色如银,照在大江之上,浮光千里,码头正停着一艘大船。卓青飏和青螺见无人追来,便停了脚,青螺抱着秦霄汉的尸首,神思涣散。
    卓青飏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葬了他吧。”
    青螺看他一下,哽咽着道“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我想把秦伯伯葬在南岸,也就当是他回家了吧。”
    卓青飏道“好。”两人沿着江畔走到一处油菜籽地,那油菜已经结了种子。卓青飏道“就葬在这地垄吧,你看这满地的油菜籽,来年开了花,秦伯伯就不孤单了。”
    青螺点点头,两人便伏在地上用剑挖了一个大坑,又采了一些青草野花铺在秦霄汉的身上,这才一点点地埋上土。青螺跪在地上,想起小时候秦霄汉总是到洞庭湖把贪玩的自己抓回家,想起自己贪玩不愿练习武功被秦霄汉责骂,也想起秦霄汉总是背着自己走在喧闹的大街小巷。一幕幕往事如在眼前,而那个照顾自己长大、哄着自己开心的秦伯伯,却就此没有了,更是伤心欲绝,哭个不止。忽听到远处几多脚步声,又见火把一丛丛的,正往这边搜来,两人忙起身,卓青飏道“你已经受伤,不便长途赶路,我们上了船走吧。”
    当下两人借着月色,奔到荆紫关码头,却见那码头上也站着几人,当先的正是云篆,另有管家陈墨、书童古砚,以及一行的几名随从。云篆见他两人本来,抱拳行礼笑道“小可留云庄云篆有礼,在此恭候两位已然多时了。”
    又见身后火把正往这边行来,云篆又道“两位即刻登船,船老大已经收了我的二十两银子,可以连夜发船。”
    青螺在神农山庄被百花谷主偷袭,幸亏云篆及时叫破,又得古砚出刀相助,这才能避过一难。青螺见他们为人侠义,身后又有追兵,便和卓青飏登上船。云篆等人也随后走入船舱,叫声“开船。”那大船便十六桨齐动,朝着下游驶去。卓青飏还没有乘坐过大船,见那船舱一应俱全,十分新奇。
    众人见远离险境,云篆先是介绍了自己、古砚,另外介绍管家道“这是留云庄的管家,陈墨。我平时叫他陈二叔。”
    青螺道“你们就叫我青螺吧。”
    云篆道“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真是诗意。”
    青螺又道,“其实我原名不叫青螺。洞庭神医撼岳阳,梅家有门名潇湘。我出生在岳阳潇湘门,本叫做梅清络。十八年前,潇湘门一日之间便被楚凤南等人屠杀干净,当年我才一岁,我娘带我到圣安寺拜佛,这才躲过一难。楚凤南十年过一个大寿,全家齐聚,我和秦伯伯好不容易等到他七十大寿这一天,便定下计策刺杀楚家,以报我梅家深仇大恨。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又害死了秦伯伯,我是无颜再见梅家祖宗了。”
    卓青飏忙道“你不要这样说,青螺姑娘。”
    青螺道“卓大哥,你我也算生死一场,你以后就叫我青螺吧,也不要加上姑娘两字了。”
    卓青飏听了,感觉心中甜蜜,仿佛自己与青螺的关系更走近了些,不由地脸上一红。云篆见他们言语亲密,却又不像情侣,问道“这位兄台是……”
    卓青飏自我介绍道“在下是昆仑派卓青飏,幸会各位!”
    云篆眼睛转转,道“昆仑派,和潇湘门离得很远呀。你们两位……”
    青螺一下子似乎明白了他话中所指,脸上微微一红,道“云公子,你误会了。那日神农帮在江畔行凶,伤了卓大哥,我便救起他来。”
    云篆见她一脸红晕,就像是白雪之中骤然盛放的红梅,映着白雪十分俏丽,笑道“姑娘多虑了。刚才你被楚凤南一拳击伤,你早些歇息一下。大船过了险滩,放帆直下,一早就能到达汉口。我们到那里的集市找你需要的药材去。”
    古砚道“青螺姑娘,船舱里有客房,你随我来。”
    青螺听云篆主仆体贴,道声谢起身而去。卓青飏本要跟去,云篆拦住道“卓大哥,你今日的身手真是让小弟大开眼界。我们不妨喝几杯,小弟还想和你多加讨教呢。”
    卓青飏道“那青螺姑娘……”
    云篆笑道“卓大哥,你真是不懂女儿心思。青螺姑娘受了伤,自己回房检查一下,你在场多有不便的。走,我们喝酒去。陈二叔,麻烦你让船老大炒几个小菜,我和卓大哥喝几杯。”
    云篆拉着卓青飏,径直走向船头,云篆道“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卓大哥,你看这两岸青山在月下的风光怎么样?”
    卓青飏举目四望,见那青山被明月一照,如同被一场寒霜罩住,夜风一吹,树影婆娑摇曳,江畔山间不时能看见一些未灭的灯火,又能听到三两声犬吠,脱口道“很美!比草原美!比雪山也美!”
    云篆生于姑苏,物华天宝,平生所见不是才子就是佳人,个个锦心绣口,出口成章,今日一见卓青飏言语朴实豪爽,有些木讷,心中轻笑,道“的确很美。卓大哥,我们今晚就喝个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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