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嘉荣十七年的二月十五也算过去,可花朝节还未全离去。
    陈翘坐在驴车车舆,已过岷江,一路伴随的几个鸿武营兵士在过江前已先告别回营,就剩下陈翘一个人坐在车内,还有正扯着靳绳御着驴子的轿夫。
    方才谢宁出手是并无情面留,陈翘的脖子上至今仍留有淤紫血痕,他用手几次三番尝试触碰,却每次刚触到,又因疼痛而松手。
    陈翘忍不住低声骂道:“也不知道爹他到底怎么想的,你说要只是想给祖母一安静的地儿养老,这在以前那宅子周围用栅栏围上一圈儿不让人靠近不就得了呗,非得搬到这些穷酸地儿,这大晚上的往家走去,不碰上贼子也要给这破路子给磕死!”
    怡都以胡八街分南北,皇宫地处东北角,多数世家王侯的府邸均设于怡都东面,坐北朝南,门开胡八,府门牌额辉煌华盛,如视其主地位不凡。
    但却在众人皆盼之望之能在东区置一块弹丸之地时,只有陈圳,早在几年前将自己原在东区最繁盛区域的府宅迁至岷江以西,他当年只道因家中母亲年老,京中繁华闹市不宜疗养晚年,而陈圳又以孝顺闻名,故当时并未引起一番喧哗。
    轿夫在陈府上服侍多年,深知陈翘性子,也知他今晚受气,便只笑笑,说:“其实公子今晚大可在鸿武营过一夜,等明早再回府上,何必操着这夜色赶回去呢?”
    “你他娘的懂个屁!”陈翘不屑地转了半圈眼珠子,又黑着脸说,“明早祖母一起床,今晚的事儿肯定得传到她耳里,要还见不着人,不得把她给吓个半死,到时候爹肯定又得训我半天,烦都能给他烦死。”
    轿夫再无多话,一路而行,陈翘却在里头一直不停不歇咒骂,从谢宁骂到淮南王府,又从淮南王府骂道当年王桓,最后还把西区的相对荒凉骂上一遍。
    直到回到府上,陈翘捏着步子鬼鬼祟祟往自己自己厢房走去时,刚路过书房门口,里面便传来两声沉重严肃的清嗓声。
    这声音传到陈翘耳里,他心头一冷,将侍从都散去,转身便往书房走进去。
    书房中陈圳正端坐茶几之后,不苟言笑地低头吹来茶上绵绵白烟,陈翘无奈关上门。
    而再转身的一瞬,陈圳脸上的慌张却骤然消失,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蓦地布满不合年龄的凝重和严肃。
    他正色走到茶几前,微微颔首行礼后才小心盘腿坐下,陈圳捋了捋自己那白花花的山羊胡子,不紧不慢地给陈翘面前放上一小杯子,边往里倒上热茶,边沉声说:“急了。”
    陈翘心口一沉,猛地两眉紧蹙,目光冷峻地盯着面前缓缓下落到杯中的茶水,白烟柔柔散开,沉思少顷,他才低声道:“孩儿不知父亲有所打算,今夜之事若是操之过急了,下次...”
    陈翘还没说完,陈圳却又波澜不惊地打断:“也无妨,倒算是给了许卓为一个机会,也罢。”
    陈翘稍稍抬头,眉心依然不解,他心有余悸地看着陈圳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不敢说话。
    “你尚年轻,能将掩人耳目做到如此,也已为佳,”陈圳缓缓又道,“慢慢学,慢慢看。因过而知不可锋芒毕露,因失而知退让有其度量,因错而纠其根源以鉴今后,未至场上,皆有余地,而至场上,才是一步错,满盘皆输。”
    陈翘双手略略发抖地扶在茶杯上,小茶杯被他抓在宽大的手中,如初鹰抓到幼雏,既兴奋,又胆怯。
    次日清晨,二月十六,天阴,微雨,稍潮。
    阴雨天易让人沉于梦乡不愿醒来,恰恰今日无朝,璞绵见谢文昕昨夜难得一睡安稳,今早便也没有将他叫醒,示意宫女们皆不要打扰后,自己便去了小厨房吩咐加了几道谢文昕爱吃的小吃,谁知刚回来,就见寝殿大门开敞,他便立刻小跑进去。
    一进门,只见谢文昕已经坐在床边上,目光沉沉,似乎还未完全清醒,璞绵便朝着正端着水盆的宫女招招手示意起上前,谢文昕却忽然闷声问:“听说昨夜皇兄在宫外与中郎将大打出手了,此事当真?”
    璞绵一听,心中顿时一抖,微微侧头瞪了那宫女一眼,那宫女脸色霎时刷青,连忙低下头不敢说话。
    谢文昕又道:“不怪她们,是朕无意听到了。”
    璞绵脸色稍微缓和过来,连忙上前扶起谢文昕,边说:“中郎将向来不拘小节,怕也是佳节多喝两杯,才与小王爷起了冲突。”
    谢文昕目光始终涣散,脸上难掩失落,又沉闷道:“花朝节南境湟川与山东淋北都进贡了时令花卉,原本着今日召皇兄入宫一同去御花园赏看,如今看来皇兄怕是也没这番兴致了。”
    璞绵将帕子浸在那铜盆中片刻,待它完全湿润后又拎起扭到半干,然后双手递到谢文昕面前,轻声道:“若陛下特意邀请,奴才想小王爷定也欢喜,不如奴才这就去将殿下请入宫中?”
    “罢了,”谢文昕脸上无光,勉强用力睁了睁眼,轻叹一声,说,“等用完早膳,你陪朕去便可。”
    怡都地处中原中部,南北皆连河流,刚过寒冬步入初春,细雨阴冷绵绵不断。
    谢文昕站在廊下,璞绵刚撑开油纸伞遮到谢文昕头顶,谢文昕忽然嘴角微微提起,罢了又略显忧伤地说:“璞绵,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每逢雨天,子徽哥哥最喜欢带着朕和皇兄往雨里跑,你就在后面追着喊着,担心朕被淋坏,子徽哥哥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要躲开你,你每次找不到朕,就站在路中间急得要哭鼻子。”
    璞绵没有想到身边的年少天子会忽然忆起旧事,不禁怔住,余光扫过谢文昕侧脸,竟一时难以把握这位年少陛下心中到底是念是忧。
    可他毕竟自幼跟随在谢文昕身旁,还是知道要如何应对,随即又温和地说:“自然记得,陛下年幼的时候,奴才跟随您身边,那时奴才方入宫,也是日夜担心,怕服侍不周有所怠慢,不过幸得陛下垂怜,这么些年来一直宽待奴才,奴才感激不尽。”
    谢文昕又笑笑,掌心朝上地将手伸出廊外,毫毛细雨落在他单薄掌上,良久才收回来,一声“走吧”后,便往御花园走去。
    还没走入御花园,只在外头就已经能闻到百花沁鼻芬芳,又有春雨的凌潋冷清,竟让人有一种心境清明的安宁怡然。
    御花园入口有一个石拱门,拱门上用朱漆雕刻着四个小篆字体,笔锋苍劲有力,写着“沁怡争芳”。
    进去后先有假山一座,绕过假山,一枝开满浅红小花的细枝条横拦在谢文昕眼前,璞绵连忙上前伸手将那软枝拨开,谢文昕却轻声说:“轻点。”
    璞绵闻声便稍松开手,只够谢文昕过去后就放开。谢文昕又问:“这是什么花?怎么从来没见过?”
    璞绵答:“这是淋北今年新进贡的桃花,名唤榆叶鸾枝,据说是花农新培育出来的品种,这花形状酷似梅花,但又确实属桃花一类,甚是新奇。”
    谢文昕将鼻子凑到一朵花前,刚合上眼想要深吸一口这花的清香,而这时假山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两个宫女交谈的话语声。
    原本谢文昕此次出来观赏也没有遣散旁人,有宫女在旁也不是什么奇事,只是这谈论中竟带到“小王爷”等字眼,谢文昕不由屏息凝神。
    “所以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吧,”其中一个声音尖细的宫女不屑地说道,“昨儿这淮南小王爷为什么会与中郎将大打出手?你以为真的就是中郎将口出狂言得罪了小王爷吗?那是因为他冒犯了小王爷的朋友!”
    另一个也不甘示弱地说:“不就是个朋友嘛,这有什么的,小王爷是个正直之人,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什么可稀奇?”
    “哼,就小王爷那淡泊冷漠的性子,那是会为了朋友跟中郎将起争执的人吗?还不是因为他那朋友乃是他心上人!”
    “你...你你...你的意思是...小王爷他...他是个断...断...”
    那宫女几乎惊叫出声,而另一位则立刻捂住她的嘴,责备地斥道:“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这要给他人听去,又该说咱们嚼舌根了。”
    这宫女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听闻,这男子虽然长相奇丑,可胜在文采飞扬,才略胜人才深得小王爷的心。要我说,我看也未必就是坊间传闻的断袖之嫌,你看这小王爷一表人材,文韬武略的,要是是你,你愿意只做一个小王爷吗?”
    另一个宫女则嘻嘻笑道:“要是是我,我就愿意做小王爷身边的女人...”
    “瞧你那点儿出息,不要脸!好了好了,咱还是快点儿走吧,这些事儿我就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到处乱讲,要传出去了咱俩都得挨罪。”
    话语刚落,随着一阵匆匆离去的脚步声,谢文昕脸色早已毫无血色,平白铺上一层冷霜。
    方才二人说话的时候,璞绵在他身边早已吓得一身冷汗,几次三番想要上前将那两个宫女揪出来,却都被谢文昕拦下。
    谢文昕忽然自嘲一笑,冷声道:“璞绵,要是是你,你甘心只做一个小王爷吗?”
    璞绵一听,立刻扑通跪倒在谢文昕脚边,紧张地答道:“陛下,小王爷对陛下您是忠心不二,这些年一直陪伴左右,事事以陛下为先,未曾有过半点僭越之心,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还请陛下明鉴,切勿轻信谣言,奴才立刻就派人将方才二位拿下,并彻查传出谣言之人。”
    谢文昕稍稍弯腰,伸手托起璞绵前臂将他扶起,微微笑笑,淡然说:“皇兄待朕是赤子之心,朕如何不知。只是有些旁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又历经这么多事,恐怕早就没有了小时候那份纯粹了。”
    璞绵始终垂着头,目光沉视着谢文昕那双金丝绣龙的玄色短靴,不敢说话。
    谢文昕伸手折断了方才拦在自己面前那条软枝,只留下一朵半开的花朵在手心上,便将那枝条随便扔到地上,阴冷地说:“朕那皇兄年纪也不小了,朕也该为他的婚事筹谋一下了,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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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难测皆人心,害,还是小时候好。
    小剧透,陈翘小可爱,在第二部分权谋的部分(大概35w以后扒),会重要。
    煲了汤就去码字,汤洒了...(不要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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