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酥肉,两人回到八楼的李子坝轻轨站,趴在半截墙上朝下看。底下的观景台一千平方,人群聚集。游客有的举着手机,有的伸着自拍杆,正在观光留念。
    徐仪清记着吃饭目的:“杨跃,我也会情绪上头的。”
    “你会愤怒?你看上去不会生气。”杨跃转头看着他。
    “会。悲伤、愤怒、失落、喜悦......我有各种情绪。赵瑄死后,我还要继续念书。我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回归常态生活,于是努力回忆令我平静的场景。”
    “独自一人的场景?”
    “很多人存在的场景。不过少有人能完全理解。”徐仪清说。
    “你完全健康,好像天生能找到疗愈方式。”杨跃说,“讲具体一点,比如?”
    “譬如周六晚上的图书馆。工作日白天的电影院。下午茶时段,小板凳乱坐的小吃一条街。节假日尾声,学生互抄作业的星巴克。非高峰时段的轻轨线。这些场景中,人们互不相识,环境庞杂非凡,不会感到拥挤,白噪声各不干扰。淹没其中,对我来讲最为安心。”
    “工作日白天,你去电影院?”
    “寒暑假的时候。”徐仪清补充前提。
    杨跃想:这办法对我不会有用。我缺乏平静的回忆。
    他说:“心理医生在诊疗室跟我说过类似方法。我理解不了。”
    “那就算了。”徐仪清笑了笑。
    “嗯。”杨跃扭头向下看。底下不少游客张大嘴巴自己对着手机镜头。
    杨跃问:“底下那些人要干嘛?”
    “他们在等轨道交通2号线穿楼,以拍到自己吃轻轨的视频。”徐仪清说,“抖音把李子坝轻轨站炒得太红了。比这更夸张的观景台,只有千厮门大桥。”
    “千厮门大桥好像是车道?”
    “游客们把它变成了观景平台。那座桥既能远看洪崖洞与解放碑,又能眺望嘉陵江和长江两江汇流。游客越去越多,所以每逢节假日,千厮门大桥要封闭双向交通变观景台。我带亲戚去的时候,他们也在桥上步行拍洪崖洞。”
    “我没去过洪崖洞。”杨跃说。
    “诶?”
    “很多人都不会去自己城市的景点。”
    “也是。不过我家亲戚来旅游必去那里。你要去看看吗?”
    “你没去烦?”
    “不烦。”徐仪清说,“因为真的很美。而且今天不是节假日,拥挤程度应该不吓人。”
    轻轨驰入站点,车身彩绘着熊猫图。
    车门打开,杨跃跑上去:“我们去洪崖洞,上千厮门大桥
    “要坐船吗?”徐仪清跟在身后走入轻轨,“在两江游轮上看洪崖洞,更有感觉。”
    杨跃说:“可以。”
    轻轨门合上。
    轻轨呼啸而去。一间刺客店在他们脚下,往后飞驰。
    杨跃说:“小徐,你说荆轲会不会知道,如今的刺客应该指纹身师?”
    徐仪清笑起来。脚下更多的树冠、住宅和商铺疾速后退。
    -
    下了轻轨,他两跑向码头。杨跃问:“不提前网购船票,上得去游轮?”
    “上得去。”徐仪清胸有成竹。
    “要开船了!八点半的朝天宫号船票处理了,一张八十!”路边,一个中年妇女支着一张小桌子叫卖。桌身铺着的宣传海报颜色黯淡。
    “两张,150元。”徐仪清跑过去还价。
    “好嘛好嘛。最后两张,六号码头上船。”妇女说。徐仪清付款,妇女撕给他两张船票。
    “她好像没有营业执照?”杨跃说。
    “也没有售票资质。但票是真的。”徐仪清说,“朝天门码头的船票都这样。路边摊什么都像假的,但船票真的可以用。还比网购便宜。”
    他们到六号码头,下石梯,船票二维码一扫即绿。两人跑上游轮。水下的浮锚由锁链绑在一起,被他两跑得摇摇晃晃。
    两人登船上三楼,再往上有人守着:“雅座五十元一位。”
    杨跃掏手机,被徐仪清按住。
    “在三楼看和在四楼看没差别。”徐仪清制止他乱刷钱,拉他到三楼的船舷边。
    江风阵阵,浪花永恒。鸣笛声悠长,如水下巨兽的呐喊。
    游轮开动,他两趴在船舷上。江面上,其他游轮来来往往。游轮的金碧辉煌与对岸建筑的灯火璀璨交相辉映。
    -
    一小时后。“看完了啊,下来免费品茶。游轮特地为各位旅客准备了地道茶叶和麻花。”门口有人招呼。
    游客们随着他指的方向下去。
    杨跃要动,再次被徐仪清拉住。
    “别下去,那是卖游客纪念品的。”徐仪清说,“你看,洪崖洞。”
    一幢庞大的建筑出现在山壁上。古老的吊脚楼高低错落,依山崖而建,展示三千年来的民俗、建筑和码头文化。
    吊脚楼边缘却以现代灯光勾勒出耀眼金边。右下一幢银色的小楼熠熠生辉。洪崖洞门口,高架桥支撑着公路。公路上时有汽车飞驰而过。
    “这幢楼像把一个动画片建模平移到现实中了。”杨跃说,“是什么动画片?”
    “千与千寻。”徐仪清说,“每个亲戚都这么说。”
    一个彩色大方框从他们头顶移动到对面。方框的移动速度缓慢,如同地球的显示页面出现卡帧bug。
    “那是什么?”杨跃指着框框问。
    “长江索道。”徐仪清说。
    古老和现代融汇在杨跃眼前。他仿佛置身于赛博朋克世界。他侧头看徐仪清。徐仪清白皙的脸上变幻着灯光投影。江水拍岸,游轮缓缓,底下的游客们还在抢购着大甩卖的土特产。
    徐仪清双臂搭在船舷栏杆上,头探出去朝下看。他的短发垂一点点到额前。
    “哦。”杨跃说。徐仪清在他对面做作业时也差不多是这样,头发会垂一点到额头前。徐仪清的发质好像很柔软。杨跃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些许回忆场景。
    这里不是治疗室。旁边不是心理医生。徐仪清说回忆能带来平静。
    他感到有义务反过来解决朋友的疑惑。
    别人拜托我,我才去砸张成军。”他主动说。
    徐仪清震惊抬头。
    “这学期开学,晚自习时我胃痛,趴在桌子上。”杨跃说。他隐去胃痛成因——饮食失调,“刚开学天气还很热,我们班一个女生只穿着校服配的那件条纹长袖衬衫。张成军接我们班不到一周。他下讲台给女同学讲题,右手顺着女生的脊柱摸,动作缓慢,一遍又一遍。他右手上的汗水印在长袖衬衫上,衬衫布紧紧贴住女生的背。他讲完回讲台。下课后,女生给我泡了一杯胃泰颗粒。她说:‘杨跃,你好像痛得受不了,喝点药吧。’我确实很痛,就接受了她的胃泰颗粒。她看着我喝,并抱怨:‘张老师摸得我好恶心。他教得很好,可这上面我恨不得砸断他的手。’我喝了她的药,自然要帮她达成心愿。”
    徐仪清说:“你还我钱也会多还。受人一点好处,你总会偿还。”
    “不是!我闲着无聊,不如去打人。”杨跃说,像被踩着痛处一样凌厉。
    徐仪清想:回报别人就回报,找别的理由好牵强。
    杨跃接着说:“我一时半会没找着机会砸他。9月25日,周五放学,张成军到我座位边上。他说:‘杨跃,上课别再趴着睡觉了。之前我一直忙奥赛队,没关心到你。后天我的队员们初赛,我有点空闲。你过来教师宿舍,跟我谈谈心。早上九点半吧,九楼2号。’我一听能单独与他相处,立即答应:‘行。’9月27日早上,我到他宿舍。他的房门虚掩着。我走进客厅,客厅一角是饭桌,桌前有把木凳。墙上则挂着很多他与学生的照片。”
    “张工说他搬家时专门搬过去那些合影。”徐仪清说,“张老师不在宿舍?”
    “他其实在卧室。我拿起最下面的彩色照片看。照片上的男生个子很矮,肤色白净,胸前挂着金牌,被张成军搂在怀里。这时,张成军从卧室里走出来,说:‘杨跃,你拿的照片是我与学生的合影。我好多年没他的消息了。这张照片褪过色,我找相馆才复原回来的。坐吧。’我放下相框,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张成军关上大门,拿起那张照片摸。他说:‘二十三年前,我接到这个十五岁的学生。两年后,他成为我带出来的第一个数学奥赛金牌得主。’他坐到我身旁:‘杨跃,你很聪明,有天赋,和他一样有拿奥赛金牌的潜力。’我有些奇怪,问他:‘张老师,我上课从来趴着睡觉,你怎么看出我有潜力的?’他说:‘你模样漂亮,人聪明会挂相的。一旦拿到数学竞赛金牌,不仅国内的学校,国外的学校你也可以随便选了。这个资格你家拿钱都不一定买得到。’然后他给我说了一大堆对数学竞赛的理解,以及对我从基础到竞赛的训练计划。”
    徐仪清说:“张老师抽时间和你谈心。很看重你啊。”
    游轮返程,另一边江岸显现出来。贝壳状的大剧院和风帆状的高层建筑同样明亮,夺走天上群星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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