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的四面八方冒出了数不清的根须,这些暗紫色的根须挟带着沙土,密密麻麻从地上、洞壁上破土而出,摧古拉朽地冲开残垣断壁,蛇一样扭动着疯狂生长。
    嘶嘶声中,一条条只得碗口粗的根须逐渐膨胀为水盆粗的树干,树干上又快速长出紫红色的树叶和浅紫色的新枝条,很快满是疮痍的废墟都被这些蓬勃葳蕤的植物所覆盖,偌大的一个洞窟顷刻间成了这种藤植猖獗狂欢的场所。
    奇怪的是这些藤树并不攻击人,它们灵巧而准确无误地绕过如临大敌的人们,像是被一股力量驱使着,奔涌汇集到废墟底部的中央,拧为一株数十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参天大树,树顶扭结着一直长到了洞口之外,沐浴在月光之中。
    每一根深紫或浅紫的树干枝条内都散发着柔和清润的光芒,连里面的筋条脉络也清晰可见。直到不再有新的藤枝盘绕而来,那株不断旋扭的参天巨树方才停止了上长,一朵朵莹白剔透的重瓣小花渐次盛开,星星点点缀满枝叶,零落的白色花瓣被树藤旋绞所激起的旋风刮起,飘飘悠悠升到半空,花香氤氲,美不胜收。
    然而重花盛放不过须臾,很快便凋谢,一粒粒青色的小果子出现在莹白花朵消失的枝头,葱郁繁茂的紫色植物迅速枯萎收缩,那株瑰丽华美的巨树轰然消散,只剩下干煸焦黑的枯枝,挂着长成李子大小的果实委顿于地。
    整个过程不到两刻钟,除了被掀得七零八落的石壁断垣和四处滚来滚去的小圆果,整个废墟内又恢复了平静,而安然无恙的人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凌随波沉默着放开苏黛,她蹲下身,拾起地上一枚半青不黑的果子,问道:“这……就是幽煌果?”
    凌随波右臂套进衣袖中,正在观察四周,闻言朝她手心里瞄了一眼,道:“是,不过是只成熟了大半的果子,幽煌果若是没能完全成熟,便没有任何效用。”
    苏黛丢开那枚果子,环视着枯藤纠结的巨大洞窟。
    废墟的地上和壁上,冒出藤须的地方被钻出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孔洞,赵叁和李长安等人所在的那处断层上,出现了一个最大的深洞,直径约有一人多高,赵叁提着风灯,正往洞里张望。
    “去看看吧。”苏黛道,凌随波点头,看了看地形,绕过一堆乱石,就地取材抓住一根枯萎的藤条,身形一纵上了那处断崖,垂下藤条将苏黛拉上去。
    冲车里的人已经都下来了,这会儿全数聚集在车外一处空地上,幸好苏黛这辆冲车有许多减震的设置,车里的几个小孩并青芜、玉芙蓉等人并未受到太大的震荡和冲击,玉芙蓉替青芜诊过脉后,让她斜靠在车壁上,叮嘱她好生歇息。
    赵叁和李长安已经领着一队人钻进了那个深洞,风灯的光芒摇晃着越来越远,苏黛本想跟进去,玉芙蓉不由分说将她拉来坐下,撩起她的裤管替她包扎伤处。
    阿纹从车里搬下来数个水囊分发给大家,自己从玉芙蓉的药箱里翻了一瓶伤药,走到凌随波身边,讨好地问:“凌少君,我刚看见苏姐姐替你疗伤了,要不要我帮你抹药?”
    凌随波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半晌方才点了点头。苏黛瞥了他一眼,摸出袖中的那张地图,仔细研究起来。
    待阿纹抹完了药,她走到凌随波身边,在地图上虚虚指了指,“这几个地方,我可以设下一些机关,有备无患,你觉得呢?”
    凌随波颔首,“行。”
    苏黛想了想,摸出几个精巧的天工锁,塞到他手心里。
    他拿在手中试了试,“这玩意儿怎么扣?”
    苏黛问道:“我看到你闲时在玩阿纹给你的九子联方,你会用其中七根木条拼成七星锁吗?”
    凌随波愣了愣,很不甘心地摇了摇头。
    “会拼七星锁,就能扣上这个,不过要看准时机,手法也要快,”她并没有什么轻视或是嘲笑的神态,很认真地说:“我教你。”
    半个多时辰后赵叁等人回转,李长安擦着汗道:“这树洞四通八达,我们怕找不到回来的路,不敢往里深入,幸好我们运气不错,没走多远就在一个大洞里找到他们。”
    他身后的同伴架着叁个枯瘦如柴的人,正是一两天前被幽人虏去的伙伴,他们头顶上的发丝全成了枯黄的干草,脸颊凹陷,皮肤打着褶薄薄贴在骨头上,完全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凌随波收起天工锁,问道,“外围这些幽煌树,大概已经不需要我们再去烧毁了吧?”
    “是,”李长安回答,“几处大的树洞里头全是枯萎的滕树,我们还找到了这个。”
    他说着,小心地将背上缚着的东西解下来,轻放在地上给大家看,“大株的枯树下都有很多尸骨,我记得玉姑娘说你师兄脚踝上系着一根红绳,你看看是不是他。”
    玉芙蓉脸上表情也不知是喜是悲,是哭是笑,盯着那具骸骨看了良久,撇撇嘴道:“没错,就是这个冤家,好了,既找到了,也不枉我来这一趟。”
    她走过来,将那具骸骨分散,把一节节骨头收进背囊中扎紧,打开车门放进去,挽了挽袖子,去看那几个被幽煌树吸食得只剩下一口气的同伴。
    令人窒息的静默中,青芜有些紧张地抚着小腹,问李长安:“你们有看到其他幽人吗?”
    李长安摇头,“一个也没有。”
    苏黛将地图重新收入袖中,奇道:“为什么刚才这些幽煌树都不攻击我们?”
    凌随波唇紧抿着,眉锋深绞,沉声说:“因为现在我们已经不是幽煌树的养料了……”
    “你说得不错,”冥暗幽邃的废墟深处,一道清越柔亮的声音传来,明明那嗓音极为动听,传入众人耳朵里时,却如寒冰入体般让人不寒而栗,“你们都是我的,区区低等魔植,又怎敢跟我抢食?”
    回音一遍又一遍回荡在废墟中,也一遍遍鞭挞在人们心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感觉则更令人惶恐不安。
    正在把玩几个半生不熟幽煌果的阿星瑟缩了一下,往李长安身边凑,赵叁一把拖过阿纹,灵均抽开长剑护在青芜身边,所有人握紧了武器,暗自戒备。
    “你是谁?”苏黛捏紧了拳头,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声问道,她总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但又似乎比她记忆中的声音年轻许多。
    “想知道我是谁,那就过来看看吧,”那声音温文尔雅,既含着一丝自得的笑意,又似蕴着无尽的惆怅,“真是可惜呀,差一点就能收到成熟的幽煌果了……”
    随着他若有似无的轻叹,一条暗紫色的粗藤忽地从暗处破风卷来,牢牢勾在崖壁上,那藤条上长出无数紫藤新叶,光芒流转在繁枝密叶间,像是在半空中架起了一道紫光流溢的荫蓊藤桥,看上去美丽无比,却又险恶难测。
    “来吧,”那声音悠悠然,自藤条中飘散而出,充斥在废墟的每个角落里,“都来吧,反正你们每一人都逃不掉……”
    李长安与赵叁对视一眼,想率先走上那道藤桥,凌随波一鞭横来,“慢,让我先走。”
    李长安后退一步,凌随波瞥他一眼,嘴唇微动,说出的语声轻如蚊呐,“见机行事,看好所有人,留意退路。另外,掩护好苏黛,她会想办法设置一些机关。”
    他每说一句,李长安便不着痕迹地点一下头。众人鱼贯走上藤桥,玉芙蓉将那叁名气若游丝的同伴抱上冲车,关好车门后,扶着青芜最后上了桥。
    藤桥悠悠晃荡着,众人心里也七上八下,沉默中大伙儿顺着藤桥渐渐进入一条幽深黑暗的隧道,前方隐约透出一点白光,映出远处几块倒错交迭的高大石壁。
    藤桥并未就此到了尽头,仍是往前延伸,众人自石壁间穿行而过,越过一个巨大的幽暗深渊后,藤桥方才盘结着散往周围。凌随波打头下了桥,抬首看向上方一道倾斜的巨大石梁。石梁的字迹被沙土覆盖着,瞧那刻痕,似乎是“风雨阑珊楼外秋”几个字样。
    最后一人下了桥后,紫色的藤桥化为秃藤嗖嗖缩回石梁后,凌随波回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一圈,落定在苏黛脸上,掌下暗暗放出蛇鞭。
    蛇鞭化为极细的一丝,游到苏黛手上,苏黛将它绕在腰间,偷偷翻下身后黑渊。
    凌随波一面缓步绕过石梁,一面控制着蛇鞭将苏黛托到深渊对面那几块石壁处。
    人们前方现出一个破败荒凉的地下庭院,几颗散发着白光的夜明珠高高嵌在两根石柱上,将这庭院内的情形照得一清二楚,然而人们根本无暇仔细观察这处地方,所有人的目光,一下便被半空中的一道怪异身影截住。
    倒塌的横梁间,如蛛丝一般密密迭迭地结着巨大的一张藤网,藤网的中心悬空挂着一人,那人面若白玉,银发垂肩,虽然被吊着,但他似乎并无不适,神色悠然,姿态适意。
    看见来人,那张清瘦文秀的脸庞上,一双狭长凤目中顿时闪现出贪婪而饥渴的光芒。
    众人被那目光一扫,不约而同心头一颤,遍体生凉,细看之下,那纵横交错的藤枝似乎是从他背上长出,不停蠕动着在他身后一波波浪荡开,令人头皮发麻。
    “……齐冲?”人群中有人喃喃道,不可置信地瞪着这名情状怪异的“藤人”,“你是风神堡老堡主齐冲?”
    “不错,我就是齐冲,”那人长眉略挑,白色阔袖轻荡,“咦,怎么少了一人?那姓苏的丫头呢?”
    凌随波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道:“她腿受了伤,走得慢些——这里的一切,都是你在搞鬼?没有其他人?”
    齐冲哈哈大笑,笑声在空寂荒芜的庭院中扩散开去,他背后密密麻麻的藤条也随着那笑声不断跌宕起伏,“当然不,如你所见,我还没有褪藤,不过你们既来了,我也就快了。”
    他打量着站在人群最前头,高大挺拔的凌随波,“我认得你……十年前我在魔界湮城,从头到尾观看过那场玄星格斗场上的厮杀,那时你还很瘦小……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你那竹竿一样的身体里居然蕴藏着这么强悍的力量,当然,你现在又不一样了,十年过去了,想来你的力量又增强了不少吧?那日在明风觉的神魂中,有股外来的力量与我纠缠,想来就是你吧?”
    凌随波深眸微眯,只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
    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上下下巡梭在神色冰冷的青年身上,齐冲叹道:“很好,吸食了你,我起码能褪掉一半的藤……那时我看着你在格斗场上反败为胜,打倒了所有凶悍的魔主,心里真是好羡慕……又羡慕、又嫉妒,当有人告诉我,可以化掉幽煌树的魔力为自己所用时,我没有一丝犹豫,立刻就接受了这些幽煌树种,带回了这里。”
    凌随波冷冷问道:“是谁给的你幽煌树种?这些人现在哪里?”
    齐冲并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现在我马上也会拥有这种力量了——培育这些幽煌树可着实废了我不少功夫,先头死了好几批,幸好他们告诉了这个喂投活人的法子……”
    或许是他长久地被禁锢在这里,没有与人交谈的机会,幽人也听不懂他所说的话,齐冲这会儿喋喋不休,像是要把憋在心中的话全都吐出来才痛快一般。
    “……只可惜风神谷沙化后外头设了结界,这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你们这二十几个人,若要把你们喂投给幽煌树,那我褪藤所需要的养料就不够,而若不给幽煌树,那这第叁批幽煌果就无法成熟。”
    他似笑非笑地说着,目中显出几丝疯狂神色,“明风觉那老头实在是太狡猾,我想尽办法都没能诱使他联系外头的人打开结界,既没有更多的人进来,两相权衡之下,我只能放弃这第叁批幽煌果了,你们说,是不是很可惜?哎,我本来想等到这批幽煌果成熟后,再化掉这些幽煌树的魔力的。”
    他阴恻恻的笑声回荡在众人耳边,每个人心下都是既厌恶又忌惮,精神却不得不时刻绷着,以防变故突生。
    凌随波脚下泥地微震,头发丝般粗细的小蛇鞭从泥土里钻出,自他裤脚中贴着长腿游上腰间,紧接着一声娇叱从他身后传来。
    “齐冲!你这丧心病狂的老头子,我姐姐呢?”苏黛快步而来,大声质问齐冲。
    齐冲须发飞扬,眼睛里怒容一闪而过,随即又冷静下来,嗤笑道:“这般没有礼貌,枉你每次来风神堡做客时,我看在你姐姐面上都没亏待过你。”
    “对你无礼又怎么了?你就不配!”苏黛面上露出嫌憎的表情,“为了追求自己的力量,连传承了几百年的风神堡都折腾成这样,自己的家人也毫不顾惜,明老那样视你为至交的好友也被你利用,你还有没有人性?”
    齐冲不怒反笑,“你们懂什么!只要我褪了藤,外表就和常人无异,我拥有这样的力量,再建几个风神堡这样的势力岂非易如反掌?明风觉那不识好歹的糟老头子不提也罢,至于我的家人——哼,齐墨那小子,半年前觉察了我这些事,居然暗中联合堡内外的人想要诛杀我,我假意给他得手,他高兴不过几天,大意之下反被我制服——这样的儿子我要来干什么?哈哈,风神堡的所些人,包括他邀请来的那些能人异士,我一个不留,全喂投给了幽煌树。”
    他袍袖轻荡,身后藤条涌动着伸往幽暗之处,很快四五名幽人从暗处现身,其中一人青衫飘拂,面容俊美苍白,身形修长俊颀,怀中还紧紧打横抱着被天工锁锁住无法动弹的苏纤。
    所有幽人瞳中俱是黑气弥漫,脸上表情空洞木然,人群中的青芜默然垂下泪来,抬手轻抚腹中胎儿。
    幽人中一名身穿黄衫、眉阔鼻挺的英武青年,正是她的丈夫。
    阿纹盯着一名年过半百,脸容身材却显得极为年轻的女子,声音嘶哑地哭了一声:“娘!”
    他扭动着身体想挣脱赵叁的钳制,赵叁红着眼睛,死死抓住他的臂膀,玉芙蓉弯腰在他耳畔低声道:“放心,我可以保住他们的性命。”
    阿纹抽泣着,不再挣扎。
    齐冲看着众人的反应,似乎心情极为畅快,慢悠悠笑道:“这些幽人都是幽煌树的傀儡,现下幽煌树的精气已被我吸完,他们也很快会坚持不住——瞧我多好心,在你们被我吸食前,还让你们最后再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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