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江漾在书房内闭门不出,对外就说在研究图册推陈新品。
    生意做大了,原料也从瓷器转换成了玉石,便更要谨慎小心些。
    只是她现在的心态实在不宜作画。
    江漾其实最擅工笔画,笔法绵密细致,敷色浓重,以极细的墨线勾勒形态神情,而后再以粉黛,青砂等重色添彩。
    人物花鸟便跃然纸上。
    江漾放下笔,把手中的画纸揉成一团。
    她喜墨色淡浓,疏骨豪放,却从来都画不好山水。
    一种技法,堪能两全。
    屋外下了毫厘细雨,绵绵的水汽像是在空气中化开般,外面的美人蕉吸饱了水,被渲染出墨绿般的色泽,沉甸甸的。
    江漾推开窗户,吐出一口浊气。
    雨丝横斜雾气朦胧中,一个极潇洒恣意的身影走来,身姿高挺,如雨中之劲松。他扬手推开扶疏葳蕤的枝桠,露出疏阔的眉眼,身后跟着个白团子。
    江漾不容多想,抬手就准备关窗,小小飞快的蹿了过来,跳跃在门窗上,扒着窗栏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睁大眼睛歪着头看她。
    江漾叹气,无可奈何地道:“怎么又来了。”
    “它很委屈,你已经很久没理它了。”
    赵连雁走近,隔着窗看她,眉目还氤氲着湿意,鸦羽般的睫便显得更加雾泽,一双眸子湿漉漉的。
    他凑近,和她只隔几寸,呼吸都能交融轻拂似的,悠悠地洒在她脸上,带着外面的栀花味儿,他轻声道:“你也很久没理我了,漾漾。”ΓOUЩёиЩū.Dё(rouwenwu.de)
    她只看了赵连雁一眼,就低下头拉开距离,好一会儿,才道:“这是你的狗,不用我理。”
    赵连雁无所谓笑笑,道:“它被你捡了去,就是你的了。况且,本就是讨来送你的。”
    江漾把狗崽抱起放在地上,拿巾帕擦了擦它身上的水渍,小小蹲坐在毯子上,甩了甩毛发,又凑在她腿边呜呜地叫着。
    赵连雁在外面看着,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狗,也不知道在吃谁的醋,哼了一声,便大步向前,推门而入。
    阁楼有叁层,门窗大开,落地灯颈细长,里面敞明整净,书柜林立。两榻叁几,雕花梨木的桌案就占了一楼的四分之一大。
    玉雕屏风后面,书架和画品放在一处,还有几个栩栩如生的玉瓷物什,赵连雁一看,便知道是江漾的东西。
    可是柜架上的《鉴略》、《格言联璧》、《尔雅》……还有诸多策论,甚至衣桁上的青衫白袍,怎么看,却都属于另一个人。
    他一脚踏入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
    偏偏这小姑娘还嫌不够戳他心肺似的,低着头,手里逗着他送的狗,淡淡道:“你进来干什么。”
    赵连雁眉心跳了跳,委屈至极,声音陡然大了些,喊道:“小呆鹅!”
    “不能一错再错了,赵连雁。”
    赵连雁挑眉,拂袖坐在靠椅上,阖着眼帘,对着她罕见的姿态冷硬,“怎么,我这个做弟弟的,来看看哥哥的书房都不成了吗?”
    江漾的心紧了紧,看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又透着些心酸。
    她闷闷开口:“你这又是何苦……”
    屋外雨霁稍晴,薄雾霏微,斜晖在云层中翕张,透出点微弱的天光,渗进窗格里,映在小姑娘纤细单薄的背上。
    赵连雁睁开眼细细看她。
    刚及笄的少女,罗裙素洁,衣饰简单,乌簪发钗上点点红翡,绞着细碎流苏叮当地响。只低着头露出肩颈的一抹月白,如庭院里被细雨打弯的鸢花,瓣儿上还滴着春露,颤巍巍地抖着婆娑的光影。
    才几天,瘦了不少,脸色极差,不知道在怎么折腾自己。
    他还什么都没干呢,小姑娘就把自己整成这副样子。
    赵连雁便微微叹气,他走了过去,也蹲下来,和她保持一个高度,凑在她身旁慢慢道:“这几天为什么一直躲着我,我不过就是想看看你……”
    江漾眼眶微红,喃喃自语:“我有什么好看的啊……”
    赵连雁打断她:“江漾。”
    小姑娘呆住,抬眸看他,“嗯?”
    “我要走了。”
    江漾不自觉捏紧了小小的耳朵,力气使得有些大,小狗崽微颤一下,哀哀叫了一声。
    她如梦初醒般松手,安抚性地摸了摸小小的脑袋,低声问:“去哪?”
    赵连雁淡淡道:“国公府。”
    她真是头一次在他口中听到“国公府”这叁个字,他之前宁愿居在巷市也不愿回去,怎么这时要回国公府。
    江漾侧目看他,有些疑惑:“为什么?”
    赵连雁不知想到什么,轻呵一声,神情带着些讥讽,道:“我再不回去,有人就要翻了天了。”
    俄顷,他又无奈一笑,道:“更何况,也不能让柳太傅一天到晚不着家不是?”
    江漾愣了会儿,磕磕绊绊道:“其实……其实柳太傅人挺好……”
    “是啊,这家子人都好,但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轻笑:“漾漾,你以为我是什么圣人啊?”
    总归是分离了好多年,离别时撕心裂肺的,现在也不过就是伤口生了痂,不疼罢了,嫌隙却犹在。
    现在礼数周全,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全部了。
    江漾顿住,想安慰又不知说什么,更何况自己也是冲他戳刀子的人,她又以什么身份来安慰他呢。
    趁着赵连雁侧首,她借着朦胧的晖光,认真而专注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他本就丰神俊朗,只和柳濯月不同的是,他眉峰稍利,不笑时,凤眸直勾勾地盯着人瞧,黑漆的瞳幽深又凌厉。
    但是他对着江漾的时候通常都是是带笑的,张扬的笑,自傲的笑,勾人的调笑,都恣意而悠远,有着勃然隽永的少年气。
    是小林子啊。
    “别看了。”
    低沉暗哑的声音倏地传来,江漾怔了一怔。
    赵连雁默默偏过头来,江漾对上他的视线,狭长的凤眼微微弯起,里面的眸似深潭,轻而易举的就让她跌了进去。
    他带着笑似的点点头,抬手摸了摸江漾鬓上的绒花,道:“你再看……我就忍不住要亲你了。”
    “……。”
    默了片刻,江漾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羞还是气,小脸通红,站起来推他,赵连雁由着她欺负推搡,面上还带着笑,边说,“我不就开口说了实话,你的眼神都恨不得把我给吃了。哎!别往伤口上打……”
    他这副浪荡样子,让人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江漾停下手,也不知他是不是唬自己,轻声问:“真的推到了吗?”
    赵连雁顺势抓住她的手,往怀里带了带,嘴角噙着轻快笑意。
    他笑得愈加明朗,轻声说:“漾漾,你怎么这么好骗啊。”
    “赵连雁!!!”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是真的要走了。”赵连雁连连讨饶,低声下气跟她道歉。
    江漾顿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要回去……你不是不喜欢那里吗?”
    他提前回京本就没指望瞒住赵严正,这种小事,对下就说他因急事回京复命就可,也牵扯不出来什么大问题。
    偏偏国公府得了消息,知道他回来后,派人催了几次。他也快到弱冠之年,乔氏自诩为他养母,上赶着要给他说亲。也是最近才露了面,府中的眼线告诉他的。
    简直司马昭之心。
    不过是因为他承了爵,乔氏的孩子什么都没捞着,反倒想拿女人把他绑住。
    国公府内定然是没有柳府清净的,上有老下有小,两个姨娘的妯娌姑舅借住了一大堆,几次去府里办事儿,都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表妹往他怀里摔。
    若安安分分就罢了,又不是养不起那几张嘴,可到底逾越过了头,居然把算盘打到他头上来。他若不回去敲打敲打,乔氏还真当自己是国公府里拿主意的主子了。
    可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跟江漾讲,若是讲了,往好处想,说不定她就舍不得他了;可要是往坏处想,这小姑娘再把他往外一推,他是当真能被她气死。
    可他却有点不甘心。
    赵连雁沉默片刻,忽然道:“后日会试结束之后,他回来了,你是不是就再不理我了。”
    江漾皱紧了眉,道:“不是在说你为何回去吗?”
    赵连雁分明在笑,眼眸却深沉,酝酿着什么暗涌,“若我说……我是回国公府说亲呢?”
    说亲?
    江漾蓦然抬头,撞上他漆深的眼。
    她脸上瞬间的张惶被赵连雁收进眼底。
    赵连雁顺势凑近她,在她耳边低语:“你舍得我去找别人吗?漾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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