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溶溶有些不好意思,住在寺院里没有什么吃的招待她,临时把昨晚的几个桃子洗了凑数,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杨裳举着一只桃在她脸边比划,左看右看,“和你长得多像。”
    白生生透着粉,新鲜又甜润。
    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一个场景:那人低着头在摊前认真地挑桃子,嘴里还念念有词,“一个溶溶,两个溶溶,叁个溶溶……”
    她记得他有双漂亮的手,轻浮的声音像蓬松楦软的空心棉花,叫着她名字时有羽毛搔过耳朵的酥痒。
    谢溶溶一下红了脸,又羞又气,就着杨裳的手恶狠狠咬了一口,“才不像。”
    还真挺甜。
    一想到昨晚要扔出去喂猪的桃现在进了自己的肚子,她五脏六腑都烧起来,甜滋滋的汁水也变得五味杂陈,连忙灌了一杯苦茶,压下去心里那丝别扭。
    杨裳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谢溶溶连忙岔开话题,“我前日收到大姐的信,说银环已经到了,她找个借口把她留下来,正准备相看人家。”
    杨裳点头,“那是不错。她没说别的?”
    谢溶溶想起力透纸背的长篇大论,谢纷纷破口大骂的模样几乎跃然纸上,她性格泼辣,嫁去山东多年又兼得北方人的粗犷,信上骂敬老夫人是睁眼瞎的老虔婆,陈氏是叁白眼的山炮,她早知道这一家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溶溶抿着嘴笑,“没了。”
    杨裳了然,她俩如今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寡妇姊妹,官家小姐夫人全都绕道走,和谢溶溶不同,禹世子的死某种程度上对她来说是个解脱,不管前路如何,至少现下还能得口喘息。同样是披麻戴孝,谢溶溶在敬廷灵前的死去活来,对于尚不曾尝过些许情爱滋味的杨裳而言,不过是雾里看花。
    “过些日子,我打算带阿鱼去苏州。爹娘也来信说已经安顿好,我想了好久,还是没法子把他留下来。敬府有六个少爷,我却只有一个阿鱼。把他带走,我对这里……好像也没什么念想了。”
    说没什么留念是假话,她生在金陵长在金陵,喝秦淮水,吹杨柳风,晃晃二十年,不是说走就能不回头的。
    “那你对敬家……”
    目光移到啃了口牙印的白桃上,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泼出去的水还有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消磨的。
    “敬廷是敬廷,敬家是敬家。”她转着手腕上的佛珠,像是说给杨裳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谁又对得起谁呢?我欠他的,这辈子是还不了了。”
    杨裳走后,她匆匆吃了碗面,准备再去敬府碰碰运气,老夫人是不敢现在就把他们母子分开,谢溶溶打算找机会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一次,能和和气气地把阿鱼带走最好,毕竟内里的龌龊是谁都不愿再提及的。
    可她没想到,今日依旧连门都进不去。
    苁枝在一旁帮腔,她当过几个月的大丫鬟,说起话来气势不减,“你叫什么?王贵?叫你爹出来说话,别说我们小姐现在不是二夫人了,那也是七少爷的娘,你摸着良心问问,不叫孩子见娘,天底下哪有这种规矩?还敢瞪我?信不信我去衙门哭上一哭,让知府老爷也听听,你们是怎么仗势欺人的?”
    “苁枝。”谢溶溶不轻不重地喝住她,见王贵挤着脸苦不堪言的模样,心沉了几分,道,“我今日不为难你,但你得去给我传个话,别说你没本事。我在敬府呆了叁年多,你爹当大管事时手伸得有多长,你当儿子的不会不清楚。你进不了后院,你爹行。我就在这儿等着,什么时候回话,我什么时候走。王府巷车来车往都是些什么人,我不信敬家不要这个脸。”
    王贵被吓了一跳,想不到之前柔柔弱弱的二夫人厉害起来比陈氏更甚,他犹豫片刻,还是低着头说了声“夫人慢等”,一路小跑进了院子。
    苁枝撇嘴,“这都什么人。”
    谢溶溶的心一刻都静不下来,母子连心,她和阿鱼隔着墙里往外,那种踩不着底的没着没落便更加强烈,她一把握紧苁枝的手,拧着眉头神色慌乱,“阿鱼一定是出事了。”
    苁枝被她的慌乱传染,方才的气势凌人都是装出来的,眼下没外人,她现形后比谢溶溶还六神无主,“那……那怎么办?要不……要不然去找世子妃?”
    “不行,”谢溶溶一口否决,“杨裳自顾不暇,王妃派去的人正追着寻她的差错。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她扶着苁枝的手靠坐在门口的石狮子旁,靠在被晒热的狮子腿上,慢慢地扭头看了眼咧口大嘴和拳头一样大的铃铛,四下扫了一圈,本来并不抱什么期望,可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时,她又想不清心底的复杂从何而起。
    燕回没料到她会突然看过来,来不及躲闪,就地取材蹲在路边的摊前,胳膊支在膝盖上偏过头假装在挑东西。
    他心里清楚被抓个正着很丢人,每天跟在人家后面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干的事。可除此之外,生平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没有父母之命,更谈不上媒妁之言,他们之间有一个糟糕的开端,种种压力下,他不知该如何接近,更别说要讨她欢心。只能用这种方式,试图从她的生活轨迹里摸索出些头绪。
    苁枝站在他身后,见他掩耳盗铃的样子,想笑又觉得不太妥当,清清嗓子,“燕公子。”
    燕回还正想是装作听不见还是认错人,就又听她说,“小姐让我给你带句话。”
    他下意识地回头,“什么?”
    她的侍女没绷住,笑了两声,思及来意又凝肃着面容,“小姐说,想今晚去看看阿鱼少爷,您看……”
    他顺着路看过去,就见谢溶溶怔怔地靠在敬府门口的石阶上,垂着脖颈身影纤薄。他最看不得她这副神态,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行,行,”他接连说了两遍,几乎有些谄媚,想笑一笑,嘴角刚扬一半,又想到她最厌恶自己这张假面,诚恳地回道,“等天黑了,我去接你们。”
    燕回站在原地望着她和敬府的小厮说话,一上一下,不知说了什么,谢溶溶似乎有些激动,小厮低着头打哈哈。他捏了捏拳头,见她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又缩回了伸出去的脚。
    摊主操着一口北地方言问他,“玉米棒子要不要?叁文钱俩,甜的。”
    他把手里握了半天的玉米塞袖子里,扔了叁个铜板,“要这个。”说完也不要找钱,等她拐个弯消失在视线里,寻了个没人的角落跃上墙,一眼就捕捉到王贵的身影,抽出袖子里的暗器对准他的后脑勺扔去——
    “啊啊啊——”新鲜的玉米份量不轻,他下了狠手,习武射箭练出来的准头不是一般的稳,王贵当即被砸了个狗吃屎,痛呼声响彻了半片天。
    燕回干完才发觉自己的幼稚,拍拍手溜之大吉。这还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和所有最普通的男女一样有予有求,他恨不得这种机会能再多一些,让他能正大光明地在她身边当一个有用的人。
    入了夏天黑的越来越晚,好不容易等天边打翻浓墨,谢溶溶坐立不安,将要戴上堆帽出门去,就听见苁枝的声音从门缝里飘进,“小姐,人来——”
    话没说完,门从里面猛地大开,谢溶溶穿身石墨蓝的连珠纹褙子,堆帽里露出一张明艳的脸,忙不迭地把她往外推,“快走快走。”
    燕回雇了辆马车等在外面,寺里落锁,想要出去只能翻墙,他远远看见谢溶溶窈窕的身姿小跑到跟前,堆帽的帷纱被风吹开,雪肤容貌,像极了志怪话本里夜奔的美人。
    她闪着一双浸过蜜糖水的黑葡萄,身后是一幕天地相接的水墨画,从画里走出来,一瞬间忘了如何开口。燕回匆忙别过脸,不敢再看。
    “我带你出去。”
    谢溶溶看了眼融入夜色的高墙,愣愣地问,“这要怎么出?”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走到自己面前,倾身附在耳边,一句喑哑的“得罪了”转瞬即逝,消散在迎面而来的逆风里,如同一场短暂不留痕迹的微雨。
    等回过神,她面前依旧是一堵越不过去的墙,只是眨眼之前,她还在墙内,望着触不到顶的灰瓦束手无策,腰身被他搂过的地方像是长了一圈缠腰火丹,隔着薄衫刺喇喇地烧。
    谢溶溶藏在堆帽后面涨红了脸,感觉像是被藏在浓夜中的无数双眼睛盯着,几声蝉鸣也能教她草木皆兵。
    苁枝就没这个待遇,被人领着衣服领子,提米袋一样放在地上,她也没想那么多,拍拍胸口心有余悸,“真是吓死我了,”她比划道,“那么高的墙,像燕子一样就飞过去了。”
    谢溶溶隔帘望进他灼灼的金轮里,心想,他带她翻越的,又哪只这一堵墙呢?
    “走吧。”
    燕回看不见她的脸,可隐约觉着她那一眼确实落在自己身上。
    他们贴的那样近,她的细腰在握,馨香的气味不请自来,假如墙再高一些,路再远一些,他就能带她跳出整个穹顶,顺着那条乳白色的星河逃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他把手中的炽热攥成拳头,和胸腔里的心脏一样大小,一起跃动。
    等到了地方,谢溶溶站在墙边垫着脚,怎么也看不到这是哪个院子外,脚尖还没落地,又被人揽着腰,像两只比翼的大鸟轻飘飘地掠过月亮。
    她看向四周的布景,讶然,“这是北院?”
    敬五爷尚未及冠,还在华麓书院念书,一年少有回府,上次见他还是敬廷的骨灰被接回来下葬,已经长成个高瘦清阔的大人,彬彬有礼地喊她二嫂。
    五爷是庶出,比先头几个哥姐都要小了不少年岁,老武定候还在世时,十分宠爱这个老来得子,连带他的生母姨娘也很是得意,可随着老爷撒手人寰,敬大爷袭爵,敬廷武举考出名堂,老夫人扬眉吐气,没两年就把妾侍打发到庄子上去。谢溶溶刚嫁进来时不知这些,看老夫人也一张笑脸和蔼可亲,等跳出圈子再回头,才发现在当年的自己眼里,怕是全天下都没个坏人。
    北院空落落少有人来,只会在五爷写信要放假回家才让下人匆忙收拾,平日不点灯不开火,今日却例外,在偏院亮了一盏灯笼。
    “是谁在这住?”她口中这么问,手紧紧攥着衣边,声音都有些发抖。
    谢溶溶一把掀开堆帽,燕回才看清她眼睛里盈着泪,她又问了一遍,“有人……有谁住在这?”
    两两相望,谢溶溶猛地一窒,抿紧嘴唇咽下泪去,她也从他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她转身就往那处亮着灯的屋子跑,一口气绕到门前要合身扑进去,也没多想为什么连个守门的人也不见,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拉回怀抱,背抵着坚实胸膛,隔着一层骨肉血皮,听得见咚咚的心跳。
    她哽咽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手指用力往下扒拉他的袖子,“你……你放开、放开我……”
    另一只手轻轻将堆帽盖在她的头上,让帷纱覆盖住整张脸,燕回替她推开那扇门,说,“把脸遮好。”
    谢溶溶绝望地闭上眼,头也不回地走进去。
    床上烧得满脸通红人事不省、浑身零星散布水疱的阿鱼,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握着小笼包一样的拳头,身下垫着一块粗麻白布,出气多进气少,摊着手脚孤零零地仰躺在积灰的床上。
    屋子里熏着艾,床边的脚踏上放着一盆没用完的水,水早就凉透了,里面漂着巴掌大小的灰布,应该是有下人在照看,可不知溜到哪里去偷懒了。
    燕回站在她身后,听着从那具瘦弱单薄的身躯里发出悲恸的哀吼,仿佛是站在一口被撞动的铜钟旁边,闷重的回声从头顶灌入脚底,荡起令人颤抖的余波。
    谢溶溶几乎是跪行到床前,燕回眼见她要伸手,立刻从后面把她拦下,他没什么资格,只能用行动表明立场,“别碰,别碰。我让苗子清去请大夫了,很快就来——”
    谢溶溶跌坐在他怀里,抓着他的胳膊像是揪紧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失声痛哭,哭到喘不上气,仰着脖子从胸腔里咳出悲鸣,“阿鱼——阿鱼啊——娘对不起你……呜呜……阿娘真的对不起你——”
    阿鱼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苁枝刚跑到门口,被这入耳的痛哭钉在原地,撒腿往里冲,又听见一声毋庸置疑的喝止,“把脸蒙上——”
    她手发颤,系了好几次,连头发也绕进去打了个死结,才抖着两条腿走进去,浓烈的艾草熏烟扑面而来,谢溶溶半跪在脚踏上,瘫软四肢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死死搂住,他从身后把头抵在她的肩窝,一只胳膊横在腰身上,一只绕过脖颈,伸进堆帽里似乎是在抚摸她的脸。
    这一幕让她震撼。可等她走近看清床上的一切时,捂着嘴迸出眼泪,口中喃喃,“出花了——”
    敬府半夜灯火通明,陈氏捂着鼻子走进北院,皱眉一踏入房门,刚要颐指气使地骂晦气,对上屋中的叁双眼睛,瞬间说不出话来。
    蒙着白翳飞快盘佛珠的敬老夫人,一双流光溢彩结了碎冰的金眸,还有谢溶溶,眼珠将要溢出血一般,见她出现,推开桌椅冲过来,陈氏被风扑了满面,倒退一步没站稳,被脸上飞来的重重一巴掌打翻在地。
    她捂着脸尖叫,“啊——”
    谢溶溶那一下凝聚了这叁年多所有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愤懑,力气之大,连她自己甩完都踉跄了两步。
    陈氏嘴角被打出血,脸上肉眼可见地红了大半,她指着谢溶溶咬牙切齿,“你、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谢溶溶垂进袖子的手心火辣辣的疼,她低头看向陈氏,眼中冷冽的杀意逼得她直往后缩。
    “你别……你别过来,我可什么都不欠你。”她死命拽着侍女挡在面前,挪到门槛边,扶着门框狼狈地站起来,向岿然不动的老夫人求救,“娘,娘,你说句话。媳妇真的安排了人,今天大夫也请过了,还给您回了话——”
    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扭头顶着半张肿脸声泪俱下,“溶溶,弟妹,我有口难辩啊,我知道你对我有怨,可阿鱼是敬家的骨血,是老二的嫡子,我再怎么黑心肝也不会放任不管。你也知道,花子它是传人的啊,我好不容易找个出过花的人来照看阿鱼,大夫也请的回春堂的,溶溶——真不是你看到的——”
    谢溶溶没说话,老夫人也没说话,她的喋喋不休在碰上从内室提着药箱出来的大夫时,被一刀斩断戛然而止。
    “邢……太医?”
    前太医院院首,敬家也只在门庭最盛的时候,宫里赏赐了一张出自他手的养脾补气的方子。
    目光缓缓移向上座那个浅酌喝茶的身影,在他和谢溶溶之间扫了几个回合,张着嘴巴半天闭不拢,“你、你们……你们俩……”
    然而已经没人在意她。连老夫人也被李嬷嬷搀扶着走到邢太医跟前,谢溶溶噙着两包泪,还没开口,对上老太医几不可见的怜悯,泪珠连成串地往下掉。
    苁枝吸着鼻子扶住她的身子,只听到,“来的太凶,年纪也小。疱就算结痂了,高烧不退也要命,方子只能用来退热解毒,就这几天,能看一眼是一眼。”
    她感受到谢溶溶捏着她胳膊的那只手无力地落下去,整个身子带着她往下坠,她手软没接住,一双骨指修长的手及时递过来,温柔地把她托起,燕回不知什么时候站过来的,顶着各式的眼神,不卑不亢的冲太医道谢,
    “麻烦您老,这几日多辛苦。”
    邢太医摆摆手,语气恭敬,“不敢当,也是惭愧。”
    陈氏慢慢地倒退,从那一室满当当的凝重中移到走廊上,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侍女的手被她掐出血印子也不敢出声,发觉她浑身都在战栗,抬头小心翼翼地问,
    “大夫人,你怎么了?”
    她在那双熠熠生辉的金乌里再一次看见了深潭,只是在身上刮了一眼,她便心底彻凉,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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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一下午都很忙,新的一章写的很少就先不放了,明天或许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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