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热得要死人,大井巷都是些墙门矮房子,几乎没有空调,接二连三有老太婆、老头儿被像乌龟売儿似的火葬车拉出去。
    阿明热得了头昏脑涨,又会出汗,稍微一动,就汗出淋淋。天太热,下午的生意一般要到四点左右才有。那天礼拜天的中午,刘三姐的四条裤子老二做好了拿来,他闲热得难受,就给刘三姐送去,顺便到坑道里去凉快凉快。
    坑道里凉风习习,十分荫凉,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或坐在席子上,或围着小折桌,打牌弈棋,纳凉消暑。
    七拐八弯,到了坑道深处,“红玫瑰舞厅”五个霓虹灯字儿便入眼帘,倍s震得山洞嗡嗡作响。舞池很大,装潢也不错,没有十几万不行。似乎城南的人都到这里来跳了,嗡得了满厅都是人,根本没有空位。
    阿明不是去跳舞的,只是去逛逛看看的。刘三姐在舞厅门口的吧台上倒水冲茶,很是忙碌。她看见阿明,知道是来送裤子后,就从小房间里拿出一张角爿凳儿,叫他坐,接着从冷柜里拿出一瓶冰可乐给他。
    “阿明,做工多少钱?”
    “刘三姐,算了,算了,我叫我哥哥帮帮忙做做的,不用钱。”
    “那怎么行?布儿都已进价给我了,再不收工钱,以后我还敢再来买,再叫你做吗?”
    “刘三姐,真的不用客气了!这布儿出在我手里,即便送你几块料子也应该的。嗨,你的那个朋友呢?”
    刘三姐朝大门边上立着的一个男人努了努嘴儿。阿明看去,那人生得高高胖胖的,皮肤白白净净,胸口头挂着粗粗的项链,手腕上也有金链子,像个老板的模样。
    “刘三姐,不错,哪里找来的?介绍的,还是舞厅里认识的?”
    “舞厅里认识的。”
    “也离婚的?”
    “不是,他还没结过婚。”
    “刘三姐,你本事不小呀!”
    “嗨,阿明,混混的,混到哪里算哪里。”
    “那舞厅的投资要不少钱哩,谁出的?”
    “18万,我出3万。”
    “那多少时间能收回成本?”
    “好一点的话2年。”
    “那你们包多少年?”
    “8年。”
    “这样也不错呀!”
    “阿明,没工作了,总要找个行当做做的,不然就没饭吃了。”
    “是呀!现在个体经济发展了,工矿企业纷纷倒闭,国家也在鼓励下海,物价疯涨,不做事怎么过日子呢?”
    “阿明,你是有文化的,‘下海’是说给老百姓听听的,听上去比‘待业’好听些,其实是要你们自谋生路去。”
    “国家也没办法呀,要竞争,要提高经济效益,所以富余人员越来越多了。”
    “所以嘛,舞厅遍地开出来,跳舞的人越来越多,离婚的也越来越多。”
    “正常,正常,有得必有失。刘三姐,你忙,我去里面看他们跳舞。”
    阿明进到里面去,舞曲嘭是嘭得了耳朵都要嘭聋了。一对对男女挤着拥着,像遍地插着的红红白白的蜡烛。烟气腾腾,缭绕着霓虹灯,似黄昏边儿飘动的云彩。几个立壁角1的都武劳七伤2的,要么长发,要么光头,穿汗背心3、花短裤、拖鞋爿儿,横叼着烟儿。
    “阿明,你急个套也来跳舞?”
    有人在阿明的肩头轻拍了一下。阿明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又惊又喜,原来是多年不见的粉桃花阿琴。
    “阿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呀!”
    阿明几乎要跳起来了。阿琴把他拉到她位子旁边的一张空位子上坐下来,两只眼儿盯着他,放出灼灼的光来。
    “阿明,好久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没啥变,只是稍微瘦了一点。我老了许多了,是不是?”
    “没啥老!没啥老!还是那么好看!”
    “阿明,你的嘴真甜,会哄女人。”
    “阿琴,你去上海了,啥时候回杭州来的,也不到菜场里来看看。”
    “我回来差不多一年了,到菜场里来没面子,所以不来。”
    “没面子?看看小惠、阿花他们的,有啥个好没面子的。”
    “我离婚了。”
    “啊?离婚了?什个时候离婚的?伢儿归谁?”
    “回杭州之前,伢儿归他了。阿明,你在哪里做?伢儿应该也很大了吧,男孩?女孩?”
    “我在你原先做的光复路做出纳,伢儿是女孩,四岁了。”
    “啊?你在光复路做?”
    “是呀,七转八回头,就调到那里了。阿琴,那你现在在哪里做?”
    “我在龙井做。”
    “这么远啊!做啥西?”
    “卖丝绸、茶叶什么的。”
    “听说风景区卖这些东西宰客杀猪有回扣的。”
    “风景区到处是这样的,不然,导游、的哥谁会带顾客来?”
    “赚钱还可以吗?”
    “春秋旅游旺季时好,夏冬淡季混混过。像这么热的天,就没游客了,所以跟小姐妹来跳跳舞。你什个时候学会跳舞的?”
    “我还没学会,有点事过来,就顺便进来看看。”
    “阿明,慢四步马上要开始了,这里太吵,我们到池里去说。”
    “我不会跳慢四。”
    “不用跳,就站在那里说说话。”
    灯光暗淡了下来,渐渐漆黑一团,慢四步开始了,歌曲是陈百强的《一生何求》。阿琴一手搭在阿明的右肩上,一手紧握着阿明的左手,慢慢移向池角。她和阿明身高一样,脸儿对着脸儿,唇儿对着唇儿,呼出的幽兰之香直入阿明的心扉。
    阿明有些日子未有云雨之欢了,燥搁得正难受,而且对阿琴的感觉向来就好,心里头便有些焦渴。她的短袖衫是丝绸做的,薄溜溜,滑几几,他一搭上她的纤腰,便如触电般的刺激,东东不自禁地像春笋要出土来。他生怕犯庆苑歌舞厅那狼狈的错误,急忙将手放了开去。
    两人有许多共同的回忆,有普陀之行,有熬油之乐,更有枫叶情、桂花香和花港的月色。优美的乐曲又声声催情,他俩火烫烫的脸儿几乎贴在一起了。
    “阿明,那些诗还在吗?”
    “枫叶,诗,都在,夹在书本里。”
    “不会被你老婆发觉?”
    “她不看书,从不翻书橱。”
    “阿明,那时我们的念头好像不受自家控制的,像山泉一样汩汩地冒出来,心飞向了美丽的夜空,想去摘下那颗最明亮的星星来,现在想想真美妙。”
    “阿琴,想不到你到现在还像青春姑娘,这么有诗情画意。”
    “那是天生的思维。阿明,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遇见,你曾经想过我吗?”
    “你刚离开去上海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每晚都在想你,难受之极。”
    “我也一样,也很后悔,那晚无情地拒绝了你。”
    “你没错,你是个好女人,真的!”
    “你现在还这样认为?”
    “是的。阿琴,那你现在又找了对象没有?”
    “好不容易跳出虎坑,我不想马上又入狼窝,自由、快活些年,如果有合适的再考虑。”
    “年龄不饶人啊,越大越难找了。”
    “二婚你以为那么容易吗?找不好就不找,一个人也可以过日子。”
    “那不是很孤独、寂寞吗?”
    “女人不同男人,她是被动的,只有被挑逗到了那个程度,才想做。我一开始是不习惯,现在已经习惯了。”
    “你这么好的人,走到这一步,我真的为你感到可惜。”
    “阿明,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我现在觉得活得很轻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去哪里就哪里。这是我的名片,我店的旁边都是农家茶楼,你想我了就来坐坐,喝喝茶,我感到我与你有许多说不完的话。慢四步快要结束了,抱我一下!”
    阿明忍不住,便紧紧地抱了她一下,然后马上松开手,跟她说要去店里帮他阿哥的忙了。当他走出门回头时,阿琴还在痴痴地看着他。
    “阿明,抱得舒服吗?”
    阿明正要向刘三姐说“再会”,刘三姐先开口了。他知道被她看见了去跳黑舞了,脸便有些红了。
    “刘三姐,踫到了一个原先在菜场里做的人,上去聊了些天。”
    “聊天上面坐着也可以聊的呀!”
    “嘿嘿,她说上面太吵,小姐妹在,说话不方便。”
    “阿明,你老婆假如知道了,你百张口也说不清了!”
    阿明被刘三姐这么一说,提心吊胆了好几天。他像老鼠怕见着猫儿似的,老婆一回来,就偷偷地看她的脸色如何。红玫瑰跳舞的人太多了,难肯定老婆的小姐妹在不在跳舞,不过,他和她的小姐妹不接触,认识他的应该不多,而这一天老婆厂里也要上班。几天过后,小露没发话,阿明的心儿才停止了抖动。
    10月中旬一过,布店就没生意了,老三一人管得过来,阿明也就不用去帮忙了。
    秋风一阵冷过一阵,每一场秋雨下过,梧桐树叶儿就更加黄了,纷纷飘落下来,在街道上、瓦片上铺上一层枯黄。巷里草丛、砖瓦里的秋虫已不再如泣如诉了,中河边的杨柳树儿也赤条条的凄凉,再无夏夜里对月波的柔情蜜意了。
    阿明的心境如同晚秋般的萧瑟,每日里浑浑沌沌。小露老方一帖,晚饭后依旧碗筷一放,便往外赶,似乎外头有着不可舍弃的快乐。他也不敢多问,更不敢阻拦,有时女儿睡着了,便坐在窗前,听风声,听雨声,听自己心中的苦恼。曾经夫妻间的温情已不再有,虽然还同睡在双人床上,但两张棉被把温情分开得如同隔着千山万水,所包裹着的只剩下一个夫妻的名分而已了。
    他百无聊赖,便在菜场里赌,赌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那一天午后正赌着的时候,老大进来找他,说去庆春路众安桥,到那里看人卖哈立克。阿明稀里糊涂,也对“哈立克”好奇,跨上车随他去。
    那年仅宽10米的庆春路正在拓宽成40米,众安桥边大坑小坑的到处是坑,乱得一塌糊涂,可此处是东西南北的通衢要道,行人很多。
    桥头边有一辆三轮车,车上放着一台柴油机,突突突地响着。一个外地人将脱壳的玉米放进膨化机的漏斗里,出嘴口里马上出来膨化果,掉在大塑料盆里。那膨化果不同于爆米花,而是寸长的,圆圆的,黄交交的像小香肠。那一小袋一块钱,生意极好。老大买了一袋,一尝香脆可口,味道甜滋滋的很好吃。
    “老四,我们闲着没事,这个生意好做。”看了好长时间,回来的路上老大说。
    “老大,我们能做出这个味道吗?”阿明有点担心。
    “我在黑龙江大兴安岭支边时,做过爆米花,这膨化果就是用脱壳的玉米,伴些糖精,很简单。”老大很有把握。
    “那就做吧,我下班后就拉出去卖。”阿明也想挣钱。
    第二天,老大出资2000元,买了膨化机、柴油机和三轮车,接着又进了2吨脫壳玉米,装好后试了几次,做出来的膨化果和那人卖的一样。
    老大在清波门柳莺食品商店做水果采购员,一早去采购好就没事了。于是两人除出落雨下雪,凡是晴天就踏着三轮车像打游击似的,今天城东,明日城西,到处去卖。中小学门口、十字要道口生意特别好,只是市容办要抓,他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准备拉起车儿逃。
    那玉米便宜,一斤可膨化出十来小袋,就能赚六、七块。开始能卖200袋到300袋,过了93年的春节后,做这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了,只能卖70袋到80袋了。
    “老大,做的人越来越多了,生意一天比一天差了,我们吃了头口水,本钱也捞回来了,我看是不是好刹车了?”阿明提醒阿哥。
    “我也这么想,再做下去我们一天最多也只能赚十来块了。墙门里的小阿二没工作,他也想卖这个,要不这机器、车儿和玉米打九折全给他?”老大做得也没劲道了。
    【注释】
    1立壁角:指维护秩序的人,打手。
    2武劳七伤:杭州话,武相,身上疤痕累累。
    3汗背心:杭州人对贴身穿的无袖无领的上衣的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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