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你同姆妈直说,存了多少钞票起来?”
    那一天吃中饭的时候,莲子问儿子。阿明过了年虚岁便28了,这叫做娘的有点急起来,且觉出儿子同还未正式进门的媳妇为了经济上的一点小事儿摩摩擦擦,生怕小露逃走,便决定做家具,天热油漆,下半年国庆节前后结婚。
    “姆妈,我没多少钞票存起来,几百块,在小露手里。”
    阿明感到自己做人很窝囊,用钞票的时候要依靠大人了,而他深知大人的钞票一分一厘都是熬吃熬省下来的,都带着赤山埠坡儿上的辛酸泪。然而,他虽然有知识,但不会自家印钞票,也只能脸皮厚厚依赖大人的袋儿了。
    “阿明,小露想要只结婚戒指,你扳着脸孔说她,她到我面前来眼泪汪汪诉苦。姑娘儿总是想在她亲朋好友面前要点面子的,她的要求并不过分,你不要这样对她。”
    小露要戒指已在阿明面前提起好几次了,她说她不想阿明同金阳那样,给他的老婆买3000多元的金项链、2000多元的金戒指,还有耳环、皮鞋、高档服装什么的,好歹总是嫁给你了,就想有那么一件纪念品。阿明不是不想给她买,他如果有能力的话,甚至可以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她,但袋儿里没铜钿,心里头一切美好的愿望都是空的。他在叹气的同时,心情也越来越烦躁,不免要说小露几句,这样两人屁股就对着屁股了。
    “我已去河坊街的珠宝店看过几次了,有几只绿茵茵的翡翠戒指很好看,价钱不太贵,也不便宜,大概都在700元到800元之间。我和你阿爸商量好了,每个媳妇都不能吃亏的,阿煌也找好对象了,就买5只,一人一只。你晚上傍到小露,就同她说,有了这只戒指,想必她会高兴的。”
    阿明没想到姆妈这样公平、周到,而这笔钱的数目加起来实在不少,要他们多多少少年才能积蓄起来,自家参加工作近十年,还是没钱儿积存下来。他这般一想,再看姆妈斑白的两鬓、粗糙的手掌,眼眶里便湿滋滋了,心里头甚是难过。
    “阿明,我已与你几个阿哥商量好了,老大黑龙江带回来的木头不说,做家具的工钱、油漆费、房子的简单装修费由他出;老二从日本回来,还存些外汇,去友谊商店给你买只18吋的索尼彩电,另外给你们做一套结婚衣服;老三送你一只电冰箱、一台电风扇;阿煌自家也要准备结婚,就不叫他出钱了;其它屋里的东西,如棉被、沙发、皮椅子、不锈钢椅子等东西,还有结婚办喜酒的费用,就家里出了,你看这样好不好?”
    阿明已是无话好说了。姆妈没文化,但心细,考虑周到,自己有文化,但没钱儿,如何做人、过日子不及姆妈万分之一,只能低着头儿不停地“嗯”着。
    “你先拿1000元去,这段时间有空的话,就和小露去市场荡荡走走,看看家具式样,多比较比较,式样一定下,木匠算好三夹板要多少张,就去买来,这样就能动手做了。”
    姆妈关照再三,阿明要捱也捱不下去了,一有空就和小露跑市场,量尺寸,画图纸。陈木匠算好要用几张三夹板后,小露看中最新出产的贴有清晰条纹的华丽三夹板,但价钱要比普通的贵一半。阿明尽管也欢喜,但为了省钞票,犹犹豫豫的。小露气恼煞了,两人争了几句后,她急转屁股要走。阿明没办法,只得依她。
    木匠都贪图方便的,想省时省力,最不愿拼凑木板,而姆妈考虑到阿煌紧接着要做家具,为了省点料儿,精打细算,要他这个拼,那个凑。这下陈木匠不高兴了,厌憎饭菜差,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甚至连牢一个礼拜不来做。
    堂前的木头、板材和凳凳椅椅这些东西,一开门要搬到外头去,晚上又要搬进去。姆妈经常手麻,搬进摆出很累。她一天天等,等等不见来,便有点气恼起来,对陈木匠也没好脸色了,时时烦他这里没刨平,那里没锯直。陈木匠也是犟头脾气,你越说,他偏不做,对莲子也摆着脸孔,不说一句话,做个几天一礼拜,就借口这个那个,讨工钱。
    阿明每天落班都回去看进度的,希望早点儿做好。陈木匠来做过了,他心里头就高兴;没来做,这一天白白浪费了,就感到日子难熬。而莲子又白等了一天,一股气儿就往锡顺身上出。锡顺卖豆腐辛苦,早早就想睡,被老婆烦得烦了,有时也冷言说几句,说莲子花样经太多,辣子辣乌1使得木匠不敢来。这下莲子就更火了,喉咙梆响、哭作拉污地跟锡顺吵,弄得锡顺睡不好觉。
    阿明每次回家的路上,都祈求大人不要吵架,一听到吵架声,他的心就寒冷到底了,头毛痱子都触了。他劝姆妈也不是,劝阿爸也不是,他们的吵架儿为来为去都是为了自己呀!
    家具的脚儿要牢,阿明要的是老虎脚,上面刻缝儿,雕花儿,所以,木质一定要好。上头三个阿哥做好家具,剩下的紫檀木还差一点儿,买来买去买不到。为了这脚儿又搁了三天没做,莲子气恼得不得了,对着儿子唉声叹气的。阿明见姆妈这副样子,喉咙里便酸酸的,直想哭。
    他东跑跑西跑跑跑了一整天,没找到紫檀木,这晚垂头丧气回家来,见门口头站着三个姑娘儿,嘀嘀咕咕在说话儿,一看是小露、杨梅和春桃。
    在汤团店见过还没有多长时间,杨梅却比那天更消瘦了些,脸色灰白白的难看,双眼也黯淡淡的没精神。
    阿明同杨梅、春桃打了个招呼,便和小露进屋去了。老大也在,高兴地告诉他,紫檀木他从他的龙江哥儿2那里弄了一段来,已拿到木材厂去加工了,这下阿明才放下心来。
    吃好饭,回缸儿巷的路上,小露一句话也不发,也不朝阿明看一眼。阿明想想或许做家具拖得时光长了些,她不高兴,也没多想。
    阿明在外头汏脸洗脚好后进了屋子去,看见小露在抽屜里、柜子里翻来翻去。
    “小露,你在找啥西?”阿明有点奇怪。
    小露也不回答,低了个头继续找。找到后头,她居然从破皮箱的底层里找出书包来,又从书包里摸出玉梳,往桌子上一掼,一张脸孔摆得极其难看。阿明这才恍然大悟,一颗心儿顿时卜卜地乱跳。
    “你自己说,急个套一回事?”
    “。。。。。。”
    “你口口声声说没过女人,她只是你的隔壁邻舍,哼!”
    “。。。。。。”
    “你哑巴子了,不会说话了?”
    “小露,你说话声音小点儿好不好,隔壁邻舍听到,还以为我们在吵架儿哩!”
    “哼!你也怕吵架儿?我样样事体不瞒你,你搞过女人还说没搞过!”
    “那是直直早的事儿,再说、再说我与杨梅也没发生关系过。”
    “没关系过?没关系,她会对你念念不忘吗?”
    “真真当当没关系,不骗你的!如果我同杨梅有过关系,或许已同她结婚了。我承认杨梅是我初恋,但因为我家与她家关系不好,她大人反对,所以就断了。杨梅今天脑稀是不是拷出了,同你说格种事儿?”
    “不是她告诉我的,是她阿妹春桃说的!”
    “这个春桃也真当神经出问题,跟你乱说西说。
    “你当然是想瞒着我做事体,像个阴死鬼!”
    小露骂完,将玉梳塞进书包,气鼓恼躁地拉开门儿就要走。
    “你到哪儿去?”阿明问。
    “我回去。”小露道。
    “你要回去?不睡这里了?”
    “你一个人好好交睡,想想杨梅!”
    “小露,你真当要回去?”
    “你以为我还是个伢儿?”
    “你走,书包拿去作啥?”
    “掼到茅坑里去!”
    “蛮好的东西,掼到茅坑里去作啥?”
    “你好,我不好!”
    “书包掼掉也就算了,那玉梳可是个古董啊!值钱啊!”
    “你要玉梳,还是要我人?”
    “当然要你人喽!”
    “那好,你自己拿到茅坑里去掼掉!”
    “小露,这。。。。。。”
    “这、这、这啥西?你去不去掼?”
    “小露,你表这样好不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放在心上不好。”
    “你去掼不掼?”
    “哦,去掼!去掼!”
    这晩是个半月,月光还算亮的,照在光复路口低矮的房屋上,像抹了一层淡银漆似的。猫儿在瓦爿儿上窜来窜去的,发出悉里索落的声响。风儿不大,梧桐树叶儿微微摆动着。阿明拿着个书包,垂头丧气地走着,小露则像个警察押着犯人似的紧紧地跟着。
    阿明捏摸着书包,捏摸着里面的玉梳,往事如烟般在脑海里翻腾起来。那烟儿越聚越浓,很刺鼻,刺得他喉咙要呛,泪儿要流。他的脚儿似被一根链条链着了一般,越临近粪池,越提不起来。过去所有的花香顷刻之间被茅坑里散发出来的恶臭所淹没,他掩着鼻儿倒退几步,可怜巴巴地朝小露看。
    小露的脸孔像山庙里的金刚,像冥府里的判官,冷冷的,凶凶的,似要把人吞入去一般。阿明还第一次看到美人儿居然还有这样的面孔,这种面孔不应该出现在美人儿脸上,而应该出现在丑八怪脸上才是。可是,现实就是这样,再美的人儿,思想能使她变露出冷酷无情的面目来。
    小露没说话,夺过书包,毫不犹豫地掼进了粪池。
    “回去!”小露命令道。
    “你走!我不回去!”阿明几乎是吼了。
    “你不回去,去哪儿?”
    “不用你管!”
    “你有本事不要回来!”
    “回来不回来你管不着!”
    阿明甩开小露的手,跌冲冲进了得意楼。
    喝得醉醺醺回家,家中的灯光还亮着。小露坐在窗前,正对着半月发呆。
    “舒畅了?”
    她没回过身来,如同在和自家说话的一般。阿明衣服都不脱,便倒在了床上。
    他迷迷糊糊感觉到了小露在给他揩脸抹手、脱衣解裤,也迷迷糊糊感觉到了她的脸儿紧贴在他的胸膛上,一只手儿垫着他的脖颈,另一个手儿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注释】
    1辣子辣乌:杭州话,像辣椒一样辣,喻人挑剔、难弄。
    2龙江哥儿:在黑江龙一起支边的哥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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