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一年过去了,丁香般的清香也许还没散尽,刘三姐叫踏儿哥先回店去,她要阿明陪她走走。
    他们相互问些工作情况,刘三姐知道阿明在市公司搞定案,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而阿明听到刘三姐坦率地说出已有男朋友时,心里头就像倒翻了五味瓶。
    “阿明,那个事体不好做的噢,要是被抲牢了,前途不去说它,说不定饭碗头都燎掉1了!”刘三姐语重心长地劝阿明道。
    阿明被她一说,想想后果确实蛮严重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儿,只是袋儿里没铜钿,燥括悉索2如何和小弟兄们做道伴3。
    连最起码的一点儿开销都拿不出,岂不要被人看不起?
    阿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刘三姐,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阿明,这里有公交车站,你回公司去吧。”到了葵阳口,刘三姐道。
    “刘三姐,你等我一下,我马上来!”阿明道。
    刘三姐还没有反应过来,阿明已跑进了马路对面的一家书店,不一会儿,拿了本挂历出来。那挂历上都是电影中的人物画像,如《洪湖赤卫队》中的韩英、《***》中的***,其中有一张是“刘三姐”。
    原来他无意中瞥见了有着“刘三姐”头像的挂历,春节快到了,便想送个礼品给她,便用五毛钱买了一本。
    “刘三姐,欢不欢喜?送给你!”阿明指着“刘三姐”的头像道。
    刘三姐高兴死了,抬起头来,用纤手拢了一下刘海,道:“阿明,看不出你还蛮有人情味的,怪不得牛逼张学习班出来后,在店里头说你好呢!”
    “刘三姐,你又来笑话我了,我只不过给他吃了几支烟儿。他出来以后怎么样?”
    “郑组长路高头被人拷得头破血流,传说是牛逼张叫人拷的,但拷的人没抓住。他现在全部推翻了,说是在学习班被巴掌扇出来的。”
    “现在十有八九的人都在翻案,这双打运动搞成介套的结果,真当没想到啊!”
    “阿明,你在定案组做要在无理当4,恶触拉污5弄人家没啥个必要的。”
    “刘三姐,这个我有数帐的,你今早弄得人家饭吃不落,明早人家反过来会弄得你污喳不出的。”
    他们似有说不光的话儿,但时候差不多了,阿明要上班,只能分手了。
    就像那次得意楼饭吃好一样,刘三姐穿过解放路后,回过头朝等公交车的阿明挥挥挂历。阿明像失落了什么似的,也许刘三姐已找好了对象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以至于喉咙口苦答答6的。
    第二天下午,市公司领导给定案组的七个人开了个会,说是春节临近,基层很忙,要大家各回本单位去,以身作则,带领广大职工搞好春节供应工作。
    三集中学习班虽然解散了,一批双打运动并未结束。不少人贪不到便宜了,捞不到好处了,病假调休的不少,来上班的迟到早退,做生活死样搭介、磨洋工,甚至捧着茶杯躲到转角头去晒太阳,比比皆是。
    这也难怪,凡事“利”字当头,“利”源堵死了,还有几个有积极性呢?反正吃的是大锅饭,拿的是死工资,干多干少一个样,而干好了的功劳往往是集体的,干坏了的错误则是自己的——这错误在风头上可犯不着去犯啊!
    阿明回到定安路菜场,早上帮肉店官收款,下午帮助收发。
    子荣通过疏通,两个月前从豆芽菜工场调到了菜场盆菜组(烈军属、五保户供应专柜),成了半个肉店官。
    盆菜组里有个姑娘儿叫双珠,比子荣大一岁,胖瘦正好,皮肤白嫩,剪着个柯湘头7,特别是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上落班骑着一部天蓝色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腰儿极细,突出个臀儿,给人以美妙的感觉。
    子荣对她欢喜得一塌糊涂,上班接,下班送,粘得贴贴实。只是子荣相貌儿生得一般般,而且生有哮喘病,说起话来气很急的样子,双珠似乎不是很喜欢他,不冷不热,总保持着一尺的距离。
    菜场里另有一个男的叫阿华,生得蛮高大英俊的,也在钓她,只是他噱头势、粘功儿没子荣好,脸皮子也没子荣厚,不过,情敌的味道是明显存在着的。
    “阿明,上次你说起过有本黄色手抄本,叫《少女的心》,晩上带过来,借我看看。”子荣心思都挖空了,人也痩了不少,这天落班的时候对阿明道。
    阿明晓得子荣的心思,他突然之间要借这本书,自己看还在其次,主要还是给双珠看,心里头有点儿担心,便道:“这本书蛮黄的,弟兄们看看没啥关系,要是借给别人,出了事麻烦就大了。”
    “阿明,你放心,看好就还你,不会出事的。”
    “你是不是想借给双珠看,好引她上钩?”
    子荣嘿嘿地笑了笑,一拍阿明的肩膀道:“弟兄有难,两肋插刀!双珠钓不牢,吃饭吃不好,困搞困不熟啊!”
    阿明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想想他也罪过,便答应了,关照他道:“这事建军、宝生、定富就不要让他们知道了。”
    “好的好的,你放心好了,朝里床头困!”子荣开心死了。
    晚上在建军家,阿明将手抄本偷偷摸摸交给了子荣。
    意料不到的是,第二天下午子荣将手抄本给了双珠后,收发室的老朱无意中看见双珠的外套斜袋儿中露出了一角,便偷偷抽了出来丟在了篰儿里。
    双珠到了半路上,发现手抄本不见了,急煞乌拉一路寻回到菜场,才知道是老朱调爿了她。可是,已有人将那手抄本上交给了中心店的保卫干部六指头——他左手大拇指上多生了一个小指头,所以大家背后这样叫他。
    双珠这下魂灵儿透出8了,踏着自行车,七打听八寻找寻到了孝子坊子荣家。子荣也吓坏了,来找阿明。
    “闯大祸了!闯大祸了!那上面有我抄写的日期和名字,别人家拿去看看问题倒还不大,一弄到中心店去,明早肯定要吃生活了!你们会介不小心的!”
    阿明直跺脚,叫苦连天。他写过不少诗歌、散文,杭报、浙报、《诗刊》到处乱投,后头落个大名习惯了,这一来手抄本上的名字岂不自套箍儿套死自己?
    子荣、双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到很不好意思。
    “阿明,你夜饭有没吃过?没吃过我请你去吃。”子荣想给阿明消消气。
    阿明饭还没有吃,子荣再三要请,于是三人到了清波街上的一家饮食店,坐下来点了几只菜,要了几瓶西湖啤酒。
    “阿明,不好意思哦,想不到老朱介坏。”双珠不无歉意。
    阿明心情木佬佬差,两杯啤酒入肚,头脑子已是热刨刨了,又要发话了,但一看双珠那双明亮的眸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畜生儿子老朱,老子明早揎死他!”子荣灌着啤酒,气得青筋都暴出来了,两只本来不大的眼睛睁得老大。
    “子荣,我看什个套的,明早我同六指头说去,就说是我借给双珠的。”阿明把脸儿转向双珠,道:“如果六指头来问你,你就说阿明借给我的书还没看,不晓得里面的内容,这样就与你们两人不搭界了。如果蛮蛮老实说实话,你们两人空头白劳搭进去,一点儿都犯不着,你们看好不好?”
    “介套好是好,只是你。。。。。。”
    “子荣,我的名字在,我的笔迹他们也是看得出来的,反正逃不过了。来!来!来!你我弟兄,不要多说了,干一杯!”
    “你一杯,我一瓶!”
    难兄难弟痛快地干起杯来,双珠也干了一杯。
    子荣又叫了两瓶啤酒上来。他平时酒量并不好,阿明、双珠看他差不多了,劝他不要喝了,他不听,一忽儿功夫,两瓶酒几乎一个人喝光了。
    “我有十五瓶好喝喽!抹桌布的味道真当鲜!”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拿起柜台上一块抹桌布揩嘴,双珠急忙夺了下来。
    “子荣喝醉了,我们送他回去吧。”双珠扶着子荣,对阿明道。
    “老子不回去!介早回去作啥?到建军屋里去!他打牢了一个套儿,快把我们小弟兄都忘记了!”子荣喉咙梆梆响。
    “双珠,建军就住在不远,我会扶他过去的,你先回去。”阿明道。
    “双珠,你不好走的!走了的话就看不起我们弟兄们了!”子荣瞪着血红的眼儿道。
    “好!好!好!我们一起到建军屋里去,你表叫了,人家以为我们在吵架儿呢!”双珠道。
    子荣充好汉,自己一个人晃来晃去走,走到一半,就吐得一屎八脚了。
    他吐完后,坐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了,阿明、双珠一左一右扶起他走。
    到了建军家的墙门口,就听到了吉它声,还有“一、二、三、四”的重复声。
    进了墙门,是个很大的的园子,园子中间有几株粗壮的香樟树,一幢两层红砖洋房住着七八户人家。建军他爸的军衔是中校,有两子一女,建军是老大。
    他双手正拉着一个姑娘儿的双手,按照定富嘴里叫喊的“一、二、三、四”和宝生弹出的四拍子节奏,脚儿颠着,身儿旋着,不晓得在跳什个舞儿。
    那姑娘儿蛮漂亮的,条干儿9特别好,扎着一把马尾辫,侧面看上去鼻梁很挺。
    “建军!你们搞七捻三在搞啥个泡泡丝?”子荣一屁股坐在门外的水泥坎上,歪着头道。
    建军看子荣后头还跟着一个女的,他不认识,但定富、宝生和她打招呼后,晓得是子荣要打的套儿双珠,连忙停了下来,一边拖过椅子叫她坐,一边泡出一杯茶来。
    “阿明,他是不是喝多了?”建军问阿明道。
    “我十五瓶好喝喽!刚才不过喝了三四瓶!建军,你们刚才在跳啥个舞?”阿明还没回答,子荣已抢着说了。
    “水兵舞。”建军道。
    “水兵舞?我也会跳!”子荣摇晃晃站了起来,拉起双珠。
    “你也会跳?”建军道。
    “就是手拉手,颠两颠,旋两旋,介简单的!宝生,来音乐!定富,叫数号!”子荣把双珠的手儿捏得牢牢的。
    双珠挣脱不掉,只得黄瓜儿跟着丝瓜儿荡10。
    建军和那个叫小李的姑娘儿似乎意犹未尽,合着节拍,跳个起劲。
    定富一边重复喊号,一边扭着身儿,宝生则弹个认真。
    阿明觉得蛮有趣的,抽着烟儿欣赏起来。建军他俩很会跳,踏起步子旋起圈儿来很好看,子荣则纯粹是乱跳了,像扭秧歌似的,双珠被他拉得面色桃红、香喘吁吁。
    跳着跳着,子荣忽然歪倒在水泥地上了,大家连忙扶他起来,叫他床上躺一会儿。他躺在床上,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双珠坐了一会儿,便要回家去了。子荣听到了,拗起身来,大叫着要送双珠回去,可他那副死样儿,如何能送她回去?
    于是阿明借了建军的自行车,带上子荣。他们到了十五奎巷双珠的家,子荣叫阿明在楼下等一下,他一定要送她到楼上去。双珠拗他不过,只得随他。
    阿明看着楼上的灯光,在楼下等着。十点了,没下来;十一点了,没下来;十二点了,还是没下来!夜风从城隍山上吹下来,从弄堂口穿出,冷嗖嗖得叫人难熬。
    楼上的灯光一忽儿亮,一忽儿暗,路上连个鬼影儿都没有了,只有几片枯叶在阿明的脚旁滾动。阿明烟儿抽完了,嘴巴也干死了,可又不能大声叫子荣下来,头颈伸得老老长,就这么干等着,心里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注释】
    1燎掉:杭州话,即丟掉(工作)。
    2燥括悉索:杭州话,此处意为囊中羞涩。
    3做道伴:杭州话,做朋友、伙伴之意。
    4在无理当:杭州话,适可而止之意。
    5恶触拉污:杭州话,用脏手所触过的食物给人吃,喻恶搞、恶整人。
    6苦答答:杭州话,即苦涩。
    7柯湘头:京剧《杜鹃山》中女主角的头发造型。
    8魂灵儿透出:杭州话,此处是被吓坏之意。
    9条干儿:杭州人对女子身材不胖不痩、双腿修长的叫法。
    10黄瓜儿跟着丝瓜儿荡:杭州俚语,别人怎么做,自己也跟着这么做,即跟风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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