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近暮春了,学校围墙边的小树丛郁郁葱葱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油亮的光。
    这天礼拜一,下午上体育课,是打篮球,阿明、青皮甘蔗等几个矮子同学或蹲或坐在树丛中,偷偷地抽着烟儿。
    这段时间,学校正轰轰烈烈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横幅满园,口号震天。阿明对“修正主义”、“中庸之道”、“克己复礼”等等词语的含义也搞不甚清楚,只觉得学校乱糟糟的,学生不像是在读书,而更像是在开学习会,大家都以张铁生交白卷、黄帅反潮流为荣。
    汪老师不见了,来了一个姓刘的高中生代理班主任,大家都叫他“刘高中”。同学们轻松多了,上课的时候,挖着墙上的泥灰,你扔过来,我扔过去,吓得女同胞哇哇尖叫。有的男生胆儿大,明目张胆地写纸条给女生,还移过凳子和她们说悄悄话。
    “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与其说阿明像柳下惠一样不近女色,倒不如说还没有女生青睐阿明,他看看手中的烟头,弹了弹烟灰,自言自语道。
    “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青皮甘蔗似乎对某种现象也有怨气,连吐了好几口烟圈,说话的口吻带着恨意。
    过了一会儿,青皮甘蔗把头凑近阿明的耳朵,道:“阿明,据说糖瓶儿被那个油头粉面的刘高中钓牢1了,你有没有看出来?”
    阿明摇了摇头:“这个——我没太注意。嘿,青皮甘蔗,你要么不说,一说就说糖瓶儿,是不是对她有想法?”
    青皮甘蔗被问得脸儿红了起来,道:“你我虫头虫脑2、邋里邋遢的,哪敢对她有想法?有想法也轮不到你我。嗨,阿明,你说糖瓶儿像不像个馋星婆,今日跟这个,明早又跟那个,蛮会钓木狼的。”
    阿明用手指将烟蒂弹得老远,用脚踏了一下青草:“你呀,想得太多了。她看上去像个百搭3,实际上还蛮正经的。有一次放学的路上,我看到褚军要拉她的手,被她甩开了。。。。。。”
    “哦哟,过程而已,过程而已。”阿明的话还没说光,青皮甘蔗年纪不大,道儿蛮老4,打断了他的话,说得阿明哑口无言。
    “先前汪老师老是要留下褚军,现在刘高中老是要留下糖瓶儿,阿明,你说这里头有戏没戏?”
    “青皮甘蔗,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又要捕风捉影了。”
    “阿明你这人呀,什么事儿都往好处想,说得好听一点——老实;说得不好听一点——死板。你再不活络一点,将来要吃亏的。”
    青皮甘蔗立起身,掸掸屁股,顾自走了。阿明看着比自己还要瘦小的他,想到了同学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矮子都是很聪明的。”
    快放学的时候,刘高中宣布明日去郊外拉练,在五云山住宿一夜。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唯独阿明愁容满面。
    他从来没有在外面正儿八经宿夜过,虽然非常渴望出去玩,但与这么多同学睡在一起,岂不要露丑?这比不得小时候大家都不懂,现在都在茁壮发育,个个都要面子的——男生要装帅,以讨女生喜欢;女生要扮靓,以引男生追求。
    对班上的女生特别是糖瓶儿,阿明根本不敢去接近,更不用说去打她套儿了。尽管如此,里子有没有不要紧,这面子是无论如何要留住的。
    孔孟之道讲的礼义廉耻,这“耻”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做人要懂得羞耻呀!
    可是,学校为什么要大批特批“礼义廉耻”呢?
    文革中的“尊法批儒”,是“四人帮”明批孔老二,暗倒周总理,这背后的用意阿明如何知道,他心里嘀咕着,回到家门口,见阿爸、老三在做煤饼,老二则在井边揩自行车。
    那时刚兴起煤饼,以代替煤球。煤饼火旺、耐烧,现成的买来贵。锡顺在工具厂上班,托人做了个12孔的煤饼模子,从勤俭燃料店排队买来煤灰,加点水锹进模子,然后用铁榔头敲打模盖,压实煤灰而成,这样每百斤可以省下几块钱。
    老二每个月储存5块钱,厂里分到了一张能便宜20元的自行车优惠券,便凑凑括括5近百元买了辆26寸的全链罩凤凰牌自行车,就像现在开宝马、奔驰似的在大街小巷里风光。他对他心爱的自行车保护有加,稍微有点灰尘、脏物就东揩揩西擦擦。天还有点冷的时候,他上穿的卡中山装,下着毛的灰呢裤,足登锃亮黑皮鞋,上衣袋口里插支金星钢笔,这“上的下的”的穿着,尤其是那7块钱买来的皮鞋,在那年代很时氅,加上他身高1米73,确实有不少姑娘儿喜欢他。
    “阿明,想不想去骑一圈?”老二平时把车儿锁得牢牢的,是绝对不让弟弟们碰的,也许他看到阿弟不高兴,也许哪个姑娘儿又让他开心了,仿佛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似的问道。
    阿明这下高兴了,跨上自行车,直往旧仁和署去了,任阿哥如何心疼似的叫喊,头也不回。
    他像一阵风儿似的,快骑到红楼时,似是看到了小燕要进大门去,便加快了车速。
    自从《闪闪的红星》散场后,阿明再也没见过小燕,他夜里有时自然硬动了,虽然还不全部,除出想冬萍、杨梅,想到她也不少。
    这是绝佳的显酷机会!他狠蹬自行车,试图在小燕进门之前拦住她。
    人有旦夕祸福。红楼不到一点有个小巷,巷里几乎住着当官的解放军,巷口是个斜坡,有点陡。突然,一轮边三轮开足马力冲上坡来。阿明被围墙挡住了视线,反应不及,依呀一声,歪歪斜斜直撞了上去。
    阿明的额角头和手背儿擦破了皮儿,他忍着痛爬起来一看,这下糟了,前钢圈像麻花儿似的,断了几根钢丝儿,车杠儿和车泥板擦掉了不少漆。
    这如何回家向阿哥交待呀!他呜呜哇哇哭了起来,连鼻里涕都收不住了。
    那解放军小战士也许急于赶回军区司令部去,也不跟阿明计较对错,掏出袋里所有的二十来块钱,塞在阿明的手里,跨上边三轮,如风般地去了。
    阿明早忘了小燕还在不在——其实小燕在他摔倒之前已进门去了。他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回家,觉得走这条路太苦了,似乎尽头就是个地狱,等待他的是恐怖。他多么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至少在天黑之前不能走完。
    可是,他瘟鸡笃头回到家门口时,天还亮得很。老二早候在那里等他回来,一看心爱的自行车变成了这个鸟样儿,气得脸儿通红通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晚饭似乎是报应,阿明受了阿爸姆妈一顿教训后,闷着头吃昨夜扌可来的鲢鱼,被鱼刺卡住了喉咙,无论用饭团咽,还是眉毛钳钳,就是弄不出来,难过得要死。
    锡顺一看不对头,连忙扶着儿子,与莲子敲开卫生院的小门。那值班医生用木片儿撑开阿明的嘴,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问题,一分钱都不收。
    自此以后,阿明除出海里无刺的鱼儿尝几口外,有刺的鱼儿筷子碰都不去碰一下了。
    那自行车第二天整钢圈、绞钢丝、喷油漆,用了五块多一点。老二虽然肉痛,不过还因此捡了一票,怒气也就熄了。
    莲子生怕儿子吃那次远足的苦头,这天一早就叫醒了他。
    天阴笃笃的,风儿带着湿意,吹在人的脸上,并不太惬意。
    在刘高中带领下,同学们举着班旗,唱着革命歌曲,向五云山进发了。
    这五云山,处杭城西南,耸峙于钱塘江和西湖之间,因山气腾升、太阳照射而呈现斑斓之色得名。山顶有建于五代的真际寺,寺前有千年银杏一株,号称“杭州古树1号”,惜哉为中学生野营炊火时不慎烧掉了半边。***尝登此山,诗赞此山道:“五云山上五云飞,远接群峰近拂堤。若问杭州何处好?此中听得野莺啼。”
    过了净慈寺,队伍便有点稀拉了,而到了赤山埠,有的已跑到了坡头,有的则还在坡尾。
    一路上,褚军和王华肉麻兮兮的抢着要给糖瓶儿拎挎包、水壶什么的,还做出各种怪样儿逗她开心。糖瓶儿脸如飞霞,梨涡浅笑,就像个公主似的,被同学们捧着呵着——真是个幸福人儿呀!
    那些邋里邋遢、斜头撇脑的同学,包括阿明、青皮甘蔗在内,心有慕意,不敢张胆,避开而走,或走在后头,忍不住偷看一眼,也只能把痨虫6不情愿地往肚里咽。
    “小唐,把包给我,我来拎。”
    不知为什么,糖瓶儿的挎包一直不让褚军、王华等人拎,刘高中在前头不远处这么一说,便绽开了笑脸儿,大步走上前去,把包儿给了他。
    褚军、王华呆在原地,也许他们泡妞的功夫还未到家,也许他们不敢与老师争风吃醋——公鸡互斗,总有一只要落败的!
    “情有独钟啊!”青皮甘蔗对阿明说话的口气,一半像是吃醋,一半像是肯定自己原有的推测。
    此刻,阿明并未在想刘高中和糖瓶儿的事儿,他看见了冬萍坐过的石头,思绪犹如浴鹄湾口的流泉荡开的涟波,在氤氲里起起伏伏。
    少年时候的快乐不再,已如烟云般散去,只留下眼面前那冷冷的青石、冷冷的山水。虽然在他不远处,有更令他遐想、冲动的人儿,但她不属于他,她属于另一个童话世界里的白马王子。
    “阿明,你在想啥西?是不是在想糖瓶儿那一对波波7呀?”青皮甘蔗见阿明没回答他,打趣地说。
    这“波波”大呀小啊,是杭州佬最能提神醒脑的,阿明一听到,立即回神了。糖瓶儿本身够健壮,发育也蓬勃,没有烟罩的波波走起路来,特别是上体育课跑步时的一抖一抖,班上的男生都为此而津津乐道。自然贼伯伯阿明也时常偷看,痨虫并不比他人少。
    “青皮甘蔗,你要想就想,不要推说我在想呀!”阿明故作清高。
    “阿明,你心里头几根肚肠,我青皮甘蔗还会不晓得?”青皮甘蔗对绰号一点都不在乎,他也这样叫自己。
    阿明当时并不十分明白“波波”是如何生出来的,只觉得这女人的东东怪兮兮的。发育期的少男,对女人上上下下都感到新奇,这不足为奇。
    “阿明,你看,他们坐下来休息了。”
    阿明也看到刘高中和糖瓶儿坐下来了,只当作没看到,拉着青皮甘蔗直往上走。走出七八米,他回过头一看,心里头感到怪兮兮的,喉咙口则酸几几8的。
    糖瓶儿的屁股朝那头翘着,拿张白纸儿在石头上擦着抹着,然后将红兮兮的纸儿扔进了沟里头。她似乎瞥见了阿明和青皮甘蔗在看她,连忙又坐了下去。刘高中则将一只削好的苹果放在糖瓶儿的嘴边,像是叫她咬来吃。
    “阿明,那红纸儿是啥个原因,这个你就不懂了吧。”青皮甘蔗摆出道儿蛮老的样子道。
    “你是个活字典,班里的人都晓得的,说来听听,看你说的对不对。”阿明心里头对这个其实是有点数帐的——弟兄们曾经对阿娟晒挂在天井里连绳带儿有两尺多长的骑马布儿开过玩笑。
    “糖瓶儿的阿婆来了!”青皮甘蔗打开军用水壶,喝了一口,肯定地说。
    这女孩子月经来了就叫“月经来了”好了,把它说成“阿婆来了”,阿明还是第一次听到,有点对不上号,便问青皮甘蔗为啥这样说。
    “避讳——避讳。省得男人想到那个东西感到不舒服。”青皮甘蔗确实有点水平。
    阿明佩服地点点头,一抬眼看到刘高中瞪着眼儿朝他们看,连忙和青皮甘蔗往前走了。。。。。。
    【注释】
    1钓牢:杭州话,勾搭上了之意。
    2虫头虫脑:比喻人的外貌不佳。
    3百搭:本意为棋牌(扑克、麻将)上可随意充当其它牌的牌(王牌、财神),引申为与任何人都说得来,贬义则是滥交。
    4道儿蛮老:杭州话,社会经验很足之意。
    5凑凑括括:杭州话,凑集、拼凑之意。
    6痨虫:借喻对人或食物心痒、嘴馋。
    7波波:杭州男人对女人双乳的叫法。
    8酸几几:杭州话,酸涩、酸溜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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