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
    《闪闪的红星》的歌曲回荡在阿明的脑海,以至于电影放完散场时,他踩着了冬萍的脚后跟还浑然不觉。
    这电影是学校安排的,也是小学即将升初中的最后一场暑假电影。
    冬萍似乎被梆梆硬的凉鞋踩痛了,尖叫了一声,回过头来,见是阿明,生气的脸孔便缓和了下来。
    “阿明,你到啥个学校去读初中?”
    “我到杭四中。你呢?”
    “我去杭二中。”
    “为啥学生要分开去读呢?”
    “这个我也不大晓得,好像是根据成绩好坏分的。”
    电影是在新华电影院看的,回家差不多有两站路远,没有公共汽车。阿明和冬萍分开一人的距离说着话,毕竟虚岁15了,都有了青春向上的感觉,不像少小无忌了。
    阿明看到桑哥和小燕在前头并肩走着,问道:“桑哥和小燕分到哪里去读了,你晓不晓得?”
    冬萍侧过脸来,似乎不高兴,道:“他们两个好像到清波中学去了。阿明,你跟小燕不太说话了,听说你吃桑哥的醋,还斗过嘴,有没有这回事呀?”
    阿明的脸孔红了起来,亏得皮肤黑,不是太明显,支支吾吾道:“噢,没——没这种事的。牛皮大王、日本矮子他们背事滴答1的,乱说三千,最好我们打架儿,他们好城隍山上看火烧,你不要相信他们的造话。”
    “阿明,你的语文还可以,数学不太好,初中有数理化,还要学英语,你要加把油哦。”
    “我对数学最头疼了,学得好学,学不好也没办法的。”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已过了孔庙,见路边围着一堆人在看西洋镜2和买糖人儿3,便走上前去。
    阿明想看西洋镜,一摸口袋,一个铜板都没有,便转到糖人儿摊前,看师傅吹着捏着,一忽儿“大公鸡吃米”、“小老鼠偷油”等成形了。他看着小伢儿捏着小棒儿,甜滋滋地舔着糖人儿,口水儿直往肚里咽。
    “阿明,快来看西洋镜,很好看的!”冬萍一边看,一边招呼阿明。
    阿明心里想看,可是袋儿空空,便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皱着眉儿看着冬萍。
    冬萍在阿明摸口袋时已看出了他的心思,她朝阿明挥着小手儿道:“阿明,三分钱看十五张,钱我已付了。”
    阿明联想到了奶糖,心里顿时起了涟漪——冬萍生得美,心灵更美呀!
    他走到大木箱边,又看了冬萍一眼,怕她调爿自己。冬萍的眼神一丁点儿没有戏弄的样儿,阿明这才放下心儿对着小洞儿仔细地看起来。
    那画片儿翻滚着,有西洋的建筑,也有中国的古迹,阿明何曾见过这美轮美奂的画面,大开眼界。
    “阿明,好不好看?我没骗你吧。”
    “好看!好看!你从来没骗我过!”
    阿明感激涕零,还奉承了一句。
    冬萍见阿明说话正儿八经的样子,不像是在拍马屁,心里头高兴了:“阿明,你想要什个糖人儿,我给你买一个。”
    “冬萍,真的?”
    “你刚刚不是说我从来不骗人的,难道我要骗你?”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那要钞票买的!”
    “阿明,你挑一个,钞票我有。”
    癞尸有癞尸的福呀!
    麻袋佬也有麻袋佬的运呀!
    阿明到了摊儿前,看着插在稻草架儿上的糖人儿,这个也欢喜,那个也欢喜,那又大又漂亮的“龙飞凤舞”他特别喜欢,不过他不好意思下手,要一毛钱哩。
    冬萍见阿明看着自己那傻七傻八4的样子,尤其是眼神,像是在恳乞,实在罪过泥相5,问过价钱,从小皮夹里拿出一毛钱放在盆里,对阿明道:“阿明,喜欢就买。”
    阿明高兴得快要跳起来,拿了“龙飞凤舞”,正面看,反面看,看得自己也难为情了——这是人家的钱买的呀!他抬头对冬萍尴尬地一笑,道:“冬萍,你也买一个,让我看看你喜欢啥个东西?”
    冬萍点了点头,翻看着簿子上的图案,要师傅做个“丹凤朝阳”。
    师傅抬起头来,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手,把眼镜儿提了提高,道:“这松枝儿、花儿是最难吹的,价钱也最贵,要一毛五。”
    “一毛五就一毛五。”冬萍拿出一张一角的纸币和几个角子,又放在了盆儿里。
    “看不出你这小姑娘,钞票还蛮多的。”
    冬萍瞪了那师傅一眼,并不回答。
    “冬萍,你要这个是啥个意思呀?”阿明有点不明白。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今后艳阳高照,有所作为呗。阿明,你的那个又是啥意思?”
    “龙为雄,凤为雌,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起玩耍、读书长大,不就像龙飞凤舞吗?我们以后还会一起飞舞的。”
    “阿明,你说的话蛮可爱的。说实话,那年第一次远足,你帮我揉脚的样子实在也蛮可爱的。”
    阿明听了,付出有了回报,心里头舒服死了,朝冬萍看去,但见她含羞似地红起了脸儿,慢慢低下头去,旋了一下“丹凤朝阳”的棍儿。
    忽然,冬萍抬起头来,直视着阿明,闪烁着是喜还是怨说不清味道的眼神。阿明这下被看慌了,不敢与她对视,腼腆地垂下了头,鼻头上已冒出点点汗来。
    他俩说着似情非情的话,走到清平里口时,看见春桃和一个男伢儿在寻宗帮6,旁边还有三四个小伢儿。地上用粉笔画着大格子,里面分成不少长的方的小格子,还标着1至8数字——这是小孩玩的一种“跳格子”游戏。
    “‘我胡汉三又回来啦!’”阿明晃荡着身子,把“龙飞凤舞”当成驳壳枪一扬。
    春桃吓了一跳,侧转脸一看,见阿明油腔滑调的样子,“扑哧”一笑,然后带着不解的口气道:“阿明哥,你神样巫道7的,是哪个‘胡汉三’呀?”
    “这个你就不晓得了吧。”阿明装出神秘兮兮的样子,“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大土豪啊!”
    “土豪不是被解放军都打死了,怎么又回来了?”
    “嗨,胡汉三回来后又被打死了!”
    “被谁打死的?”
    “潘冬子呀!”
    “潘冬子是哪个呀?”
    “潘冬子——潘冬子就是潘冬子!”
    “潘冬子怎么就会是潘冬子呢?”
    “哦哟,跟你说话蛮吃力的。你们寻宗帮,赌啥西呢?”
    阿明被春桃问得头毛痱子都出来8了,叉开了话题。
    “你只晓得赌,我们寻宗帮就是寻宗帮!”
    “春桃呀,你是六月里的债——还得快呀!”
    冬萍见阿明和春桃在燥说9,把春桃拉到一边问道:“春桃,我们好长时间没看到杨梅了,她到哪里去了?”
    春桃捏着衣角儿,扭扭捏捏的不肯说,阿明的脚步儿早跟了过来,道:“啥个事儿这么保密,说说又不搭界的。春桃,你说了,这龙凤糖我就送给你。”
    “春桃,我这个也给你。”冬萍接着说。
    春桃看着眼面前晃来晃去的“龙飞凤舞”、“丹凤朝阳”,欢喜得不得了:“阿明哥,你说话要算数的噢!”
    “男伢儿,大丈夫!我和你拉个手儿,骗你是小狗儿!”阿明抓起春桃的手,与她的小姆手指勾在了一起。
    春桃这下相信了,但似乎还有点不放心,道:“你们不好跟别人家去说的噢。”
    “不会去说的,你放心好了。”冬萍道。
    春桃:“我阿姐到上虞乡下去读书了。”
    冬萍:“杭州不是蛮好的,为啥要转到乡下角落头去读书?”
    春桃:“自从我大阿哥弄了阿姐生病后,阿爸姆妈就把她转到那里去上学了。”
    阿明:“你是说老缸头把杨梅弄坏了,他是不是拷她了?”
    春桃:“那天下午我在门口玩,听到屋里头阿姐在哭,便跑了进去,没看到大阿哥拷她,只看到他骑在阿姐身上,好像在捂她的嘴。”
    冬萍:“后来怎么样了?”
    春桃:“阿爸姆妈下班回来,见阿姐哭作拉污,饭也不吃,发现棉床上到处是一点一点的血迹,把阿姐拉到楼上问了半天,下来后用鸡毛掸子把大阿哥的屁股都打肿了,骂了许多难听的话。”
    阿明:“有这种事情的?春桃,说不定他们在搞搞儿,擦破了一点皮。”
    春桃:“我也弄不灵清,反正阿姐发冷发热,住了半个月的院,说是心肌炎,要死的样子,后来被救活了,就送到乡下养病去了。”
    冬萍:“原来这样的。”
    春桃看见大阿哥从路口挑水回来,慌兮兮地朝阿明和冬萍眨了一下眼儿。阿明和冬萍会意,不再说话了,把糖人儿给了春桃,各自回家了。
    那时各家还没有条件安装自来水,吃的水都要一根扁担两只桶儿到劳动路口的公共水笼头去排队买,一担水一分钱,挑回家后倒在大水缸里,而洗衣服搞卫生用的则是井水。
    老缸头挑着水桶过来,他已瞄见他们在嘀嘀咕咕说话。那说话的相道不像平常女伢儿的说笑,带有点鬼祟祟的样子,做过贼的心虚,他生怕脚底板的烂疮被挖,加快了脚步,吆呼春桃回家。
    桑哥溜着铁丝箍儿出来,歪七扭八刹不住,不巧撞上了老缸头。老缸头被撞,大半桶水儿都晃掉了,勃然大怒,拎起一个巴掌,打得桑哥摇摇晃晃,跌倒在地,捂着眼儿,呜呜哇哇哭将起来。
    “你个小畜生,不长眼睛呀!”老缸头怒气不息,指着桑哥一顿乱骂。
    阿明正好拿着旋螺陀出来想抽玩,看到桑哥那副哭样,想到山洞里他对小燕的亲热,暗叫活该,同时对老缸头的凶恶更加憎恨了。
    不知谁去通风报了信,桑哥的阿爸急匆匆出来了。
    “小死尸溜箍儿10,也不看看地方,撞得老子差点儿惯死!你看看大半桶水都没有了,害得老子还要付铜钿去挑水!”老缸头道理十足。
    桑哥爸精干巴瘦,可不是个武林高手,他见老缸头竖着眉毛,横着扁担,脚光儿早就发软了,哑巴吃黄连,只好带儿子回家了。
    太阳的余晖渐渐消失了,小麻雀在梧桐树叶间叽喳个不停,家家户户的门口像往常一样,洒了井水后,摆开了桌呀凳——又是一个惬意的傍晚来临了。
    吃夜饭的时候,锡顺泡了碗油条汤,放了点葱花在里面,老小阿煌也许饿极了,拿起瓢羹儿直舀吃。
    “葱不能吃的,吃了要放臭屁的!”老二阿龙戏话老小。
    老小看看瓢羹里的葱,又看看老三、老四,似信非信。
    “是的,是的,阿哥说的不错。”老三、老四异口同声道。
    老小当真了,赶忙将瓢羹里的葱连同油条倒回了碗里,三个哥哥乘机你一瓢,我一瓢,吃完了油条汤。
    老小从此以后再也不碰葱、蒜、韭芽之类的蔬菜了。
    这晚,兄弟们从柳浪闻莺游泳回家,吃完一片西瓜后,都躺在竹榻儿上摇扇乘凉,莲子又唠叨开了。
    她问了老二拜师学艺的情况后,对阿明道:“妈是吃够没文化的苦啊!在店里不会记帐算数,月底盘货时东西少了又说不清楚,背后常常遭人冷言冷语;在屋里头,小蛇欺我不识字,说我只会吵架儿,不讲道理。阿明呀,你马上要到杭四中去读初中了,你要争口气呦!读得好最好,读不好,偷鸡摸狗的事儿千万不能去做哟!”
    “杭四中很好的,马叙伦、郁达夫、徐志摩、潘天寿、沈尹默、金庸、华君武,好多名人都在这校里任教和求学过。”老二过来人,知道这所学校的底细。
    “阿明呀,你从小命苦,生了那个烂腿病,还要喳西出,是有很多不方便,可有没有出息,还是要靠你自己的。”
    阿明听着姆妈的叮嘱,嘴巴上“嗯”着,脑子里却在想半夜里能网到几条鱼儿。。。。。。
    【注释】
    1背事滴答:杭州话,指人说话做事不合常理、啰嗦。
    2西洋镜:一种民间的游戏器具,通过箱子上小洞的放大镜看里面翻动的各国画片儿。
    3糖人儿:民间艺人用白面粉、红糖等合成的糖稀吹捏而成的各种图案的可食工艺品。
    4傻七傻八:杭州话,即傻乎乎之意。
    5罪过泥相:杭州话,指可怜的人。罪过,犯错意;泥相,泥人模样。
    6寻宗帮:杭州人对“石头、剪刀、布”这一猜拳游戏的叫法。
    7神样巫道:杭州话,吊儿郎当之意。
    8头毛痱子都出来:杭州话,形容不耐烦到了极点。
    9燥说:白说之意,即说没有效用的话。燥,杭州人念“嫂”,本意干燥。
    10溜箍儿:一种小孩滚铁环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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