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个滚地雷,炸在路中央。
    那球火红火红,像足球大小,在触地的一瞬间,消失在雨中。
    阿明正抹着雨水儿,听见巨响,瞥见火球,唬得脸色煞白、牙齿打架1儿,坐在小凳上如同泥塑儿一般。
    徐文长昨晚刚讲过鬼打墙的故事,兄弟们看到阿明憨头憨脑坐在那里,怕做了坏事儿,天要来报应,一时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半晌,阿明吁出一口气来。兄弟们才鲜龙活跳起来,纷纷问塞锁的事儿。
    “塞了!”
    “塞得很紧!”
    阿明连说两遍,还用手比划着,颇是兴奋的样子。
    这时的他,好像自己是条好汉,是能够征服所有妖魔鬼怪的英雄!当鼻里涕穿过紫红色的峡谷,淌到下巴颏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在跳,而这跳动,不像是勇敢者的无畏,更像是懦弱者的担忧!
    许久,阿明觉得肚皮饿瘪了,便向老大要了赢来的一角钱,外加六分,道:“肚皮饿死得喽,油冬儿我去买。”
    那时油冬儿四分一只,一角六分可买四只,四兄弟一人吃一只。
    老大道:“这么大的雨,恐怕王老妈的摊儿早收了。”
    老三道:“阿明是想出去张望一下,看看有没有动静。没油冬儿的话,到食品店里买些鸡蛋糕、麻酥饼也好。”
    阿明的肚皮是饿了,老三却说中了他的心思。他想着将要发生的故事,急不可待,便撑开黄黄的油布伞,跨出门槛。
    劈雷闪电没了,雨也小了些,空气粘滋滋的。阿明斜乜了一眼,并无动静,便到了丁字路口。
    锡顺的水果摊,四根竹竿撑着塑料布儿,四角用绳索儿绑紧砖头固定。他坐在棚内,没生意,打着呆鼓儿2。莲子不在,或许又到前头婆婆家纳鞋底、嗑家常去了。
    阿明收小了雨伞,猫着腰,从摊前过去,锡顺没发现。阿明怕阿爸看见,要问东问西。锡顺最恨赌博的,一看到扑克牌儿、麻将骰子,都要扔到斜对面的茅坑里去的。
    王老妈的摊儿不在,阿明到食品店买了些糕饼回家,兄弟们抹着鼻里涕,分着吃了。
    大家都一本正经,坐着蹲着,眯着眼睛,竖着耳朵,等着看戏,老大还操了根木棍儿,准备打架儿。
    雨还是不停地下。。。。。。
    到了下午四点零一点,铃儿一响,周扒皮踏着自行车,后架上横坐着麻婆儿,回家来了。
    周扒皮搁好自行车,收着雨披,见老婆翘着大屁股,朝锁缝里张望,觉得奇怪,道:“你在作啥?”
    麻婆儿没有立即回答,拿着钥匙东翻来,西翻去,往缝里使劲塞,塞不进,拔出来,换了两把钥匙再塞,还是塞不进,脸上雨水夹着汗水淌了下来。她抹着脸,转过身来,骂了一声,一脸的迷惘。
    “走开、走开,我来试试看。”周扒皮看出了原因,叫老婆走开,解下自己裤腰带上的钥匙串,挑出门钥匙,先是轻轻地塞,塞了个头进去就塞不进了,便对着锁缝狠命地塞。
    周扒皮两眼瞪得铜铃也似,额头也冒出汗来,塞进拔出,拔出塞进,锁缝里发出的咯吱咯吱,就像猫儿舔水声。
    他折腾了一会,汗流涔涔,喉咙梆响地骂了句下作话3,然后对老婆说:“门刚换的,锁是新的,怎么会销不开4呢?是不是有人在调爿5我们?”
    “你问我,我问谁去!”麻婆儿一边气鼓恼躁6地说,一边乒乒乓乓敲门。
    屋里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几个小死尸,一天到晚只晓得搞搞儿,都死到哪里去了?”麻婆儿炸咙皇天7地叫,只有屋檐里躲雨的燕子吱吱地应一声。
    雨又下大了,周扒皮夫妇重新穿上了雨披。那雨披是油布做的,厚厚的,不像塑料雨披那样透气,闷得他们脸儿红红的,额角头直冒热气。
    几兄弟挤挨在一起,轮流从门缝里张望,抿着嘴儿偷笑。
    “蟑螂灶壁鸡,一对好夫妻!”阿明嘀咕了一句,兄弟们听了,好形象,东倒西歪,前仰后合,几乎要笑出声来,都捂住了嘴巴。
    雨渐渐小了,差不多要停了,天色也亮了一些,路上有了行人。有几个拎着竹篮儿去买菜的,熟悉周扒皮夫妇,停下了脚步,问着说话。周扒皮夫妇一脸的恼恨,骂骂咧咧的,还不时地用脚跺地。
    带鱼鲞,
    洋油箱,
    马桶盖儿拍照相。
    ......
    千涩涩,
    拜菩萨,
    菩萨叫我矮搭搭8。
    春桃和杨梅牵着手儿,一唱一和,一蹦一跳,从对面跑回家来。
    周扒皮圆瞪双睛,指着杨梅,大吼一声:“你这个臭b儿、表好胚,只晓得玩,又带春桃到哪儿去了?”
    杨梅被这一吼,看着后爸这副吞头势9,吓得腿儿软了,浑身发抖,搭着舌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明门缝里看见,心里咯噔一下,暗悔自己闯了祸,害了杨梅姐妹又要吃苦头。
    周扒皮跨上一步,扬起手掌要打,被麻婆儿拦住了。
    阿明暗叫“还好”,绷紧的神经稍稍有点放松。
    杨梅不是周扒皮生的,又不听话,打着不肉痛,麻婆儿可是不一样了,是手心里的肉,何况她屁股上的乌青还没退哩,一把拉过杨梅,对老公道:“小伢儿懂啥西,你今早打,明夜骂,吓出毛病来怎么办?”
    “都是你宠坏的!”
    “我宠、宠、宠!宠她们什么?你说话牙齿笃笃齐10,不要嚼舌头!”
    “她们一天到晚往外面跑,野成了这个样子,不给她们吃拳头、巴掌。。。。。。”
    “野!野!野啥西?”麻婆儿听到“拳头”、“巴掌”,火气更大了,打断了老公的话。
    周扒皮脸孔铁青,不甘示弱:“就像你当初一样,野的人家姑娘儿逃得精精光!”
    “我野你个头啊!”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杨梅像你的,野得很!当初老子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追我的小姑娘木佬佬,你来钓我,骂这个,骂那个,吓得她们都不敢来。这劳动路上,你不野,哪个野?”
    麻婆儿比老公大两三岁,拖了两个小的过来。当初周扒皮还是个小混混,据说翻墙偷吃了麻婆儿的果子,被麻婆儿寻死寻活缠住才结婚的。周扒皮是没头脑的一个人,今日翻出旧帐来,触了麻婆儿的痛处。
    “你不撒泡尿,自己照照镜子!生得猪八戒的嘴脸、李逵的面孔,我稀罕你啥西?还说我钓你、野你!你的卵泡不比人家的大!”
    “扑哧!”老二阿龙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出声来,兄弟们赶紧叫他闭嘴。
    阿明两只食指对在一起,不停地离合,嘴巴里发出轻轻的却又恶狠狠的“斗、斗、斗”。他对周家恨之入骨,一把火烧了最好!
    卵泡大小,只有周扒皮夫妇两人晓得。人大不等于卵大,或许周扒皮的东西不过尔尔,他听了老婆的说,看来他老婆见多识广,味道尝过不少,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恨不得一巴掌拷死她。
    合该老缸头倒霉。他和小狗儿浑身烂烂湿,一颠一颠回家来了。
    “你个婊代儿子,死到哪里去了,到现在才回来!”周扒皮正没地方出气。
    “啪!”
    还没等老缸头反应过来,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得他像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趑趄了两三步,扑倒在青石板上,门牙顿时飞掉了两颗,鲜血直流。他身上的、手上的蛐蛐筒儿满地乱滚,有几个筒儿的纸塞儿掉了,蛐蛐儿到处乱跳。
    谢家兄弟看得清楚,乐不可支!
    周家仗着条件好,看不起穷人,欺负穷人,也有报应的日子!
    阿明兴奋不已,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叫着:“打!打!打!”
    “小乌龟!王八蛋!看老子剥你的皮、抽你的筋!”老缸头还没翻起身来,周扒皮抬起大腿,一脚、一脚,狠狠地朝他屁股踢去,嘴里不停地骂。
    老缸头痛得满地打滚,哭得鼻里涕、眼泪水稀里哗啦。
    麻婆儿看得心痛死了,哇哇大叫,拉扯着老公。邻居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劝说。
    周扒皮唧唧歪歪,还不肯罢休。
    莲子拎着菜篮儿回家来了,她要给孩子们做夜饭吃。
    她推开门,见伢儿都挤在一堆,吃了一惊,道:“介闷热的天,不开门透透气,你们鬼头鬼脑的都躲在门后,在作啥?”
    几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偷着笑。
    莲子有点着恼,“咣当”打开门。周家吵架儿,她在路上就看见、听见了,门一打开,骂声就传了过来。
    “害千害万的害人精,生出你们几个没爹没娘教训的**儿子!”麻婆儿的声音。
    “小猢狲!小乌龟!婊代儿子!老子今天不拷死你们,明早就把你们扔到茅坑里去喂蛆虫!”周扒皮的声音。
    “。。。。。。”
    莲子似乎听出了麻婆儿、周扒皮在指桑骂槐,火气上来的,一掼菜篮儿,把几兄弟叫到灶头间,道:“快说!是不是你们闯了祸?”她担心共用天井的那户人家听见,所以压着嗓门说的。
    姆妈一发火,几兄弟都是怕的。老大直肠子,嘴巴快,便把老四如何如何塞锁,一五一十,都吐了出来。
    莲子听后,气得直跺脚:“这种火戳锒铛11的事怎么好做呢?怪不得周扒皮、麻婆儿气得朝天乱骂人。阿明,”莲子眼睛转向阿明,“你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做坏事的伢儿,半夜里吊死鬼要来讨命的!”
    阿明一边抹着鼻里涕,一边连声“嗯”着。
    莲子拎起煤炉,推开小门,到了天井里,火钳钳开铁皮闷盖儿,又钳出煤球,用水浇灭,然后在空炉心里塞了些纸儿、碎柴和煤球,出门去了。
    夏雨后的傍晚,空气粘滋咯哒12的,叫人难受。
    燕子似乎闷热难受,都飞了出来,上下盘旋,发出吱吱声;蝙蝠好像不甘落后,也在门前扑棱,要与燕子争一雌雄。
    莲子出门的时候,周扒皮夫妇正在嘎叽嘎叽撬门。。。。。。
    【注释】
    1牙齿打架:杭州话,因寒冷、害怕而战栗。
    2呆鼓儿:杭州话,发楞。呆,读“霭”。
    3下作话:下流话。
    4销不开:打不开。
    5调爿:杭州话,作弄之意。
    6气鼓恼躁:形容非常生气、急躁。
    7炸咙皇天:杭州话,亮开嗓门,大声喊叫。
    8矮搭搭:杭州话,思维不正常,即傻乎乎。矮,读“啊”。
    9吞头势:杭州话,架势、模样之意。
    10笃笃齐:杭州话,排排齐。
    11火戳锒铛:杭州话,指做事轻率、冒失。
    12粘滋咯哒:杭州话,潮湿而粘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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