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马路上泛起了泡泡,黑黑的,粘粘的,还冒着热气。
    路上行人很少,偶尔听到一两响自行车的铃声,酷夏到了。
    为抵挡炽烈的西晒太阳,家家户户的门窗前,有条件的放下了竹帘子,没条件的挑起了破布头,一眼望去,花花绿绿、高高低低、歪歪斜斜的。太阳下山后,各家收了竹帘、布头,先将马桶洗刷干净了,放在墙角边晾晒,然后拎着大桶小桶的井水,纷纷朝马路、人行道上泼洒。
    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知了歇住了嘹亮的歌喉,东家西家搬出了竹榻儿、方桌儿、条凳儿、藤椅子、小凳子,放在家门口,他们把啤酒、西瓜浸在冰冷的水桶里,张罗着晚饭了。
    小孩子们这时是最高兴的,大一点的孩子从百米外的井里拎来井水,从头到脚冲凉,惬意极了;小一点的孩子则坐在大脚盆里,井水和着半瓶热水,舒舒服服地由大人洗澡。
    “阿明,水都准备好了,快来洗了,好吃饭!”莲子在楼下向窗口喊了几次,不见儿子下楼,提高了嗓门。
    “昨天洗过了,今天就不要洗了,明天再洗吧。”阿明见姆妈催得紧,心里很不情愿,在窗口回答,想要蒙混过去。
    “这么热的天,活臭倒笼1的,都焐出痱子来了,快来洗了,大家等你吃饭呢!”莲子有点火了。
    阿明知道捱不过去了,一步步、慢吞吞地下楼。他多么想等他走到门口时,天已黑了,哪怕朦朦黑也好,免得像昨天洗澡时一样,邻居们吃着饭,眼睛都朝他看,使他难为情地不想从盆里头站起来。
    这几个月来,锡顺背上背下、背进背出,不停地去城头巷市三医院看病。那是家专看皮肤病的医院,主任住在四条巷,下班要路过劳动路口,顺便买些水果回去,锡顺知道了,每次给他些便宜,渐渐地熟悉了,便托他看病。
    也许夏天透气,抑或主任医术高明,烂疮不像过去那样不易愈合,一块一块都结成了小疙瘩,一冲眼看,似葱茏山丘,如圈圈涟漪。
    阿明低头走到了脚盆前,他不敢向旁边看,他怕蔑视、讥笑,匆忙脱了开档裤,跳进盆里,一屁股坐在水里,两条小腿摆成了罗圈。
    这时候,他得意极了!
    他把水不停地往身上拍,故意弄出声响,好叫大家都来看。
    他的上身皮肤虽粗糙、黑黝,但没有烂处。手肘一点烂已结了疤,皱皮佝偻的,却无大碍。头上大大小小的岛屿,基本已被森林覆盖住了。所以,他的上身,是老天爷给他的唯一自信。他泼打着水,要向邻居们炫耀,他并没有给谢家滴卤儿2,他从来不是一个滴卤坯!
    “咣当!”
    “咣当!”
    离阿明五六米处,放下两只大脚盆,麻婆儿向盆里各倒了一大桶井水,又各加了一瓶热水,用手搅了搅,叫杨梅、春桃洗澡。
    杨梅和春桃蹦到盆前,脱了花衣裤,赤条条的跳进了盆里。阿明不敢看,怕大人打骂,低下了头。
    一只鸡,
    二会飞,
    三个铜板买来的,
    四川带来的;
    五颜六色的,
    六(骆)驼背来的;
    七高八低的,
    八(爸)爸买来的;
    九(酒)里浸过的,
    十(实)在没有的。
    骗骗伢儿的!
    阿明听到动听的童谣,忍不住斜瞥了一眼。但见春桃坐在盆子里,一边用花毛巾往壮鼓鼓的胸口抹水,一边哼着谣儿。
    春桃圆圆的脸儿,似荔枝生就;乌亮的双睛,如龙眼妆成;红润的小嘴,像樱桃鲜艳;粗黑辫梢上的一对花蝴蝶,翩翩起舞。阿明虽和她常照面,今天看来,分外的妩媚,不觉又偷看了她一眼。
    一螺3穷,
    二螺富,
    三螺卖豆腐,
    四螺抬棺材,
    五螺骑白马,
    六螺磨刀枪,
    七螺害爹娘,
    八螺叩菩萨,
    九螺做太守,
    十螺中状元,
    没螺满天飞!
    阿明正想着春桃的时候,又响起了童谣,那声音更脆更甜,比春桃的还要悦耳。阿明又斜瞥过去。
    这一瞥,却丢了魂儿!
    杨梅直挺挺站在盆里,朝着阿明!
    阿明赶紧低下了头,脸儿瞬时红了。
    阿明心头撞鹿,浑身酥软在水里。
    他感到有一样东西没看清楚,心里想看得很,便用毛巾捂住脸,慢慢往下移,露出一只眼儿,直看过去。这次他看清楚了!
    在杨梅肚脐眼下面一寸正中,有一块胎记。这胎记就像扑克牌上的“◆”,打印在她洁白如玉的身上;颜色淡紫,如紫霞初露,令人赏心悦目。
    阿明垂下了头。他不敢再往下看了。他已如痴如醉。他希望天色凝住,而不要暗淡下去。。。。。。
    一会儿,阿明似乎意犹未尽,又用毛巾捂住脸,侧过身去,突然移开毛巾,两眼直勾勾地看去。
    杨梅两条雪白的大腿,紧紧夹着毛巾,“◆”下只露出半个山丘,哪有溪沟的影子!
    阿明失望了。
    “狗腿子!”麻婆儿似乎发现了,狠狠地踢了水桶一脚,又朝阿明凶凶地瞪了一眼,嘴里骂了一句。
    阿明吓了一跳,赶忙用毛巾遮住了脸。
    麻婆儿麻利地给杨梅和春桃洗好澡,洒了花露水,抹了痱子粉,穿上干净的花衣衫。一阵香气扑鼻而来,阿明贪婪地嗅闻,脑子里尽想着那个“◆”和隆起的小山丘。
    色香勾住了他的魂灵!
    莲子给路口摆摊的老公送去晚饭后,回来见阿明还坐在盆里,像只癌头鸭儿4似的,耷拉着脑袋瓜子,一动不动,以为他在磨时辰,也不催他。等桌子上的饭菜、筷儿都摆好了,天也有些黑了,依旧坐在那里,便催促起来。
    “快点儿洗好,要吃饭了!晚上老徐还要过来说大书的!”
    阿明听到“说大书”,蓦地回过神来,左右瞟了一眼,左邻右舍都忙着要吃饭了,不怎么注意他,心里一阵高兴,便跳将出来,毛巾胡乱一揩,套上黄一块、黑一块补了又补的开裆裤,赤着膊儿坐在小桌子边。
    桌上摆着一碗酱油汤,里面是一段一段的油条,葱花儿绿绿的;两只咸鸭蛋对半分开,蛋黄儿快要流出汁来;还有两块红腐乳、小碟油炸花生米。稀粥是凉在小木盆里的,大家自己盛来吃。
    老大早已饿了,端起大碗儿,三下五除二吃了两碗,鼻里涕一抹,跌死绊倒5到对面小巷里拍洋片儿去了。他不喜欢听大书。老二、老三吃完,拎了小凳子,坐在路边,数着牛皮筋,打着玻璃弹子,等着老徐来,好听大书。阿明有心事,吃得有些慢。莲子到楼上给老五阿煌(阿强死了,他升了一级)喂粥去了。
    “噗咚”、“噗咚”。。。。。。
    那声音不停地传来,阿明觉得烦,转过头去看,见不远处的地上,都是螺蛳壳,再往上看,但见麻婆儿的老公,一手摇着芭蕉扇儿,一手拿着竹子筷儿,渳6着老酒,嗍7着螺蛳,斜着眼儿,哼着调儿。
    这麻婆儿的老公,外号“周扒皮”,是肉厂里杀猪的,生得滚得儿死圆8,胡子拉碴的。
    那张脸,就像庙里的黑罗汉,吓人倒怪9的。
    周扒皮隔三岔五,要拎点儿猪肝、猪肺、猪耳朵、猪尾巴等猪下脚料儿回来,烧炒得喷喷
    香,摆在桌上显阔。
    这对谢家兄弟来说,几乎是吃不到的,只能口水往肚里咽。
    周扒皮两只大姆脚趾上,长着一撮毛儿,长长的,黑黑的。他的左趾头挠着春桃的脚底板,右趾头搔着杨梅的肋胳肢10。杨梅和春桃在竹榻儿上翻来覆去,弄得竹榻儿吱嘎吱嘎直响。两丫头被挠痒了,嘴里不停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就像花猫儿叫春。
    周扒皮听着叫声,似是兴奋了起来,喝酒渐渐加快了,脸皮儿也涨成了猪肝色。
    他把螺蛳壳越吐越远,直往阿明身上吐,嘴里还不停地嘟囔,像是在骂人。
    也许是阿明偷窥洗澡那贼头狗脑的样子被周扒皮看见了,他着了恼,心里憋气,所以,他吐壳的架势,是要寻事儿。
    莲子在楼上也听见了那奇怪的响声,她探头朝下一看,见周扒皮喝了酒没事儿做,又想来寻衅滋事,暗叫不好,一个转身,拎起小马桶,直往楼下走。。。。。。
    【注释】
    1活臭倒笼:杭州话,臭哄哄。
    2滴卤儿:杭州话,丢脸。
    3螺:手指上的罗纹,成圆圈的谓之“螺”。
    4癌头鸭儿:呆头呆脑。
    5跌死绊倒:杭州话,匆匆忙忙之意。
    6渳:读“咪”,小口喝酒。
    7嗍:读“缩”,吮吸。
    8滚得儿死圆:杭州话,肥壮。
    9吓人倒怪:杭州话,很吓人。
    10肋胳肢:腋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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