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怪你,可是我也有底线。”君慕息看向苏婳宛,悲戚的声音中带着决绝,“我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就葬送了我的两个弟弟。婳宛,我曾经不只一次地希望你能像阿染一样,杀伐果断,凌厉地立于你的敌人面前。我曾经想过,如果你能像她,或许我们之间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可惜……”
    “可惜当我真的做到了,你又开始怀念曾经那个苏婳宛了吧?”她声音凄凄然,笑得一脸绝望。“人类就是这么贪心,一边希望我坚强,一边又害怕我坚强起来的样子。息,我曾经以为你是不同的,可如今看来,你跟那些愚蠢的人类,没什么两样。”
    “我不是害怕你坚强起来的样子。”他缓缓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你的坚强竟是要以舍弃心智为代价的。心智迷了,便不分敌我,心智迷了,就没有善恶。”
    四皇子站起身,负手而立,虽依然形若枯槁,却有道骨脱颖而出,只一瞬间便看尽凡尘。那些她施之于他的屈辱和摧残已然被这种气质取代,人们能看到的,又是那个道骨仙身和光同尘的礼王殿下。从前过往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场劫难,仅此而已。
    “婳宛,难道你不想找回自己真正的样子吗?”他认真地问她,眼里已不再有纵容。
    苏婳宛惊讶于他突然之间的变化,她的眼里心里都还留有这些日子的荒唐行径,可是那个与她在这府里无数角落荒唐过的人,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同眼前这一位重叠起来。
    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她好像抓住过什么,眼下又把那些抓住的东西给弄丢了。
    苏婳宛开始发慌,一直以来她都坚信君慕息不会背弃她,不管她做了什么,以他的性格都只能是咬牙忍着。哪怕她用邪功吸干了他的阳元,他对她所能有的,都只是纵容。
    可是这一刻她怕了,因为她忽然感觉到君慕息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来自心理上的,好像把某种东西强行从他心里拿走了,扔掉了,再不存在了。
    而那个被扔掉的东西,不巧,正是她。
    “你我之间,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苏婳宛的唇边勾起一弯苦涩来,“我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你,却忽略了岁月的残酷。也是啊,我都变了,你又如何能不变呢?”
    她说着话,忽然往他近前凑了去,两只手搭上他的肩,掂起脚,嘴唇凑近他耳边,用他的脸挡住其它几人的视线,让白鹤染等人即便是精通读唇术,也看不到该看的动向。
    她轻轻开口,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悄声问他:“岁月改变的还有你的心,对吗?”一只手捂上他的心口,“从前这里面装着的都是我,可是如今,你的心里还挤进了另外一个人。今晚她也在这里,对吗?”
    她问着话,微微抬头,正对上他那一双眼。虽平淡无波,但她是那么的了解他,别人看不出的端倪又如何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苏婳宛突然就哭了,大滴大滴的泪落下来,一如当年走在去罗夜的路上。同一个人,她要告别两次,命运对她竟是如此残忍。
    “息,如果一切能重来一次,我还是没有本事拒绝被送往罗夜。可是我却会选择不再回来,哪怕她赢了比毒,我就是咬了舌头,也不会再回到东秦,再回到你身边的。或许只有那样,我才能活成你心底最初的样子。息,我后悔了,可惜,来不及了。”
    她吸吸鼻子,突然收回捂在他心口的那只手,翻手成爪,指甲淬毒,狠狠掐住他的脖颈。
    “我帮你试试,那个让你上了心的女子,值不值得你这样好的人。”苏婳宛转过头,直盯白鹤染,“这样,还要替你的男人报仇吗?”
    她的手在颤抖,尖长的黑指甲陷入皮肉,瞬间黑了半条脖子。
    君慕楚君慕凛二人齐齐向那处看去,眼中杀意迸射。就连默语都将一只手按向腰间,那里缠着才打制出没几天的软剑。
    可白鹤染对此却无动于衷,只是挑了眉,淡淡地道:“威胁我?可惜选错了人质。”她指指君慕息,“虽然我叫他一声四哥,但是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后封的公主,跟这位四殿下一丁点儿的血缘关系都没有,自然也没什么情份在。甚至不但没有情份,他还是我家男人前程路上的绊脚石,是那个龙位的竞争者。所以你看,你用他来威胁我,有什么意思?”
    苏婳宛冷哼,“你当真不怕我杀了他?”
    白鹤染耸耸肩,“我为什么要怕?大不了你杀了他,然后我再杀了你,那样也算是我为四皇子报了仇,我会成为东秦皇族的恩人。这笔买卖于我来说,怎么都是划算的。”
    苏婳宛看了一眼君慕息,眼中有悲哀一闪而过,似在替他悲戚,也似在讥讽自己。
    到头来,竟输给了一个完全不在意他的女人。
    “我不信你是如此无情无意之人。”她摇头,还想再试一试。
    “不信吗?”白鹤染笑了,“不信你就动手呗!你那毒虽然气势吓人,沾血就黑了皮肉,但要真正致命怎么也得两三个时辰。你换个痛快的杀法,干脆利落,你杀着,我看着,速战速决。但是我告诉你,在场三位皇子,你杀一个毒两个,这个仇我只取你一人首级是不够的。”
    苏婳宛一愣,随即也笑了开,“不够你也只能认了,因为我们苏家如今只剩下我自己,你就是想灭我满门去泄愤,也没有那个机会。”
    “不不不。”白鹤染连连摆手,“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认了这种事怎么可能是我能忍得了的。苏家没人不怕,死得了和尚死不了庙,到时候我会绑了你,让你亲眼看着我刨了你们苏家祖坟,鞭骨晒尸,直到我折腾够了,再送你下去跟他们汇合。你看,我是那种‘认了’的人么?”
    苏婳宛终于震惊了,失声惊呼:“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她敲敲桌子,“不信就试试,试试不就知道我敢不敢了。真逗,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这世上还有我白鹤染不敢做的事?”
    苏婳宛愣住了,她是真没想到这位天赐公主是这种性格的。刨祖坟的话都说得出来,而且她竟然相信对方绝不是说说而已。一旦她今日真的出手杀人,白鹤染绝对说到做到。
    只一瞬间,她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小姑娘能够走进君慕息的心里,能够在他的心门完全闭合的情况下,生生挤出一道缝隙来,站稳了根基。
    原来所有人都是有一种向往的,那是一种对自己不敢为之事的希翼,是一种对“无所顾及”、“随心所欲”的憧憬。当他们触不及的一切被另外一个人轻易而为之时,那个另外的人就会在他们心底扎根,从今往后,挥之不去。
    她忽然发现,竟在不知不觉间,她的心里也被人扎了根。不是爱慕,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神往,让她只要念及那种神往,身上的每一处神经都会开始雀跃。
    恍惚间,她将所有一切不能企及之事都加注到白鹤染的身上,她好像看到白鹤染将长剑抵上叶太后的脖子,一挥之下人头落地;
    她好像看到白鹤染化身罗刹,杀得叶府一片血海,寸草不生;
    她好像看到白鹤染兵临罗夜,将那个载有她全部屈辱之地埋葬在黄沙之下;
    她也好像看到白鹤染红衣喜帕,迈过礼王府的门槛,与那个仙姿道骨之人含情对望,金风玉露……
    她看到了那么那么多,好像自己的人生也跟着这一幕幕臆想功德圆满。
    终于,戾气卸去,面上现出多年不曾有过的柔美平和。
    她收回手,轻轻抚摸他颈上伤口,低声轻语:“我都明白了,也……想开了。”一枚药丸被塞入他的口中,“息,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我不该把在敌人身上报不了的仇,都昧着良心加注到你的身上,不该把你对我的怜悯,都变成了我对你的肆无忌惮。息,把这段日子忘了吧,将这府里的下人全都换了,就不会再有人记得那些荒唐事。你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四皇子,而我……但愿你还能记得我从前的模样。”
    她放下手,后退了两步,认认真真地朝着他行了个屈膝礼,“公子如玉,小女子芳心倾许,唯愿公子往后余生顺遂安好,勿念过往,步步晴空,无云万里。”
    泪落至地面,吧嗒一声,好像时间随着泪落定格在了这一刻。
    他看她款款俯下身姿,就像初次见面那般,面带娇羞,长睫闪烁,轻轻一语:原来真有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小女子苏婳宛向公子问安。
    那一次,他笑着同她说:苏姑娘无需多礼,我是东秦四皇子,君慕息。
    她起身,四目相对,彼此模样深入心底。
    那一年,他还不到十岁,她也才刚刚知礼,说起话来奶声奶气,却成了他这一生之于她,最完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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