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魏正是个读书人,出身福海道,勤学苦读,算是大器晚成,好在后来进了国子监,那时候乔明堂也恰好在国子监,算是同僚,此后魏正又被调入了礼部,但是为人低调,沉默寡言,不会说人是非,却也不善于官场交际,在礼部苦熬多年,只混到个员外郎的位置,按照他的背景和为人,想要再上一层,已经难如登天。
    只是乔明堂在西山道坐稳脚跟之后,竟然想到了这位昔日在国子监共事的同僚,或许是看中了这位礼部员外郎实心干事,却又不会招惹是非,所以稍加运作,朝廷便将魏正派到了西山道,担任西山道礼部司主事,对于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人,并无太多人关注,他在礼部多年,离开京城之时,甚至没有泛起半丝涟漪,哪怕来到西山道,也一直默默无闻,很少与同僚走动,时间长了,大伙儿也都知道了这位礼部司主事的脾气,不招不惹。
    今日换作任何人发难,众人都不会比现在惊讶,一向看上去沉默寡言甚至有些老实的魏正,半辈子为人低调,谁能想到临老却做出这样一件石破天惊的事情来。
    乔明堂看到皇帝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表情阴冷,就知道今日事情不得善了,心中苦笑:“魏正啊魏正,当年就是看你老实听话,不惹是生非,这才花了气力将你调到西山,这些年来,你也确实不曾给我惹事,还以为我看人很准,谁料这最后一下子,你把空缺多年的麻烦一次就用光了……!”心中是后悔不已。
    皇帝目光闪动,只是盯着魏正,却不说话。
    边上的臣子们都是噤若寒蝉,乔明堂等人刚进到龙辇之际的那股子轻松气氛,此时早已经消散的一干二净,空气说不出的压抑,气氛一时说不出的阴沉,有些官员甚至已经感觉自己透不过气来。
    魏正见皇帝并无说话,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因为各地方都知道圣驾所行道路,所以京中在为圣上筹备北巡事宜的同时,地方上也在为圣上的驾临大动干戈,沿途各地州府县,一面对道路进行修缮,派人戒严,一面驱逐沿途的难民,保证在周围五十里地之内,不能有难民的身影出现。”
    皇帝面无表情,魏正继续道:“也正因如此,圣上沿途所见,都是事先被人安排好,他们知道圣上想看到什么,所以圣上就看到什么。”
    皇帝缓缓靠坐在金龙椅上,终是吐出话来:“你觉得他们做出来的,就是朕想看到的?”
    “是!”魏正道:“圣上以为天下太平,所以看到的就是天下太平,至若民不聊生、匪患成群、天灾人祸,这些圣上不想看到,甚至不想听的,所以圣上也就看不到,也听不到。”
    皇帝道:“你是说他们都在蒙骗朕?”
    “他们害怕圣上。”魏正依然表现得十分恭敬,“为了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甚至是为了身家性命,他们就都顺着圣上的意思去办去做。”
    皇帝发出苍老而古怪的笑声,“你的意思,他们蒙骗朕,是顺着朕的意思?”一只手搭在金龙椅的龙头椅把上,冷冷道:“魏正,你胆子实在不小!”
    第一二五八章 沽名钓誉
    皇帝龙颜震怒,众臣心中都是紧张,有人心里已经明白,魏正今日凶多吉少。
    这些年来,皇帝沉迷修道,大兴土木,荒废国事,朝中上谏之臣不在少数,有一段时间甚至算得上是前赴后继。
    皇帝辣手无情,但凡有反对他修道者,几乎都是抄家灭门,无数人头落地,上谏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少,近两三年几乎在也没有任何人向皇帝劝谏。
    忠言逆耳,随着忠言越来越少,朝中逆耳之言也就几乎难以听见。
    可是今日这魏正,却冒犯天威,不顾死活向皇帝进言,而且那些言语,更是最为忌讳之言,众人心知这魏正实在是自找死路。
    魏正道:“回禀圣上,下臣胆子很小,自从入朝为官,为了避祸,从不敢随意放言,只怕惹祸上身,身死名败。”
    皇帝冷笑道:“但是你今天的胆子却忽然变得大起来了。”
    “不是下臣的胆子大,而是下臣要尽本分。”魏正抬头看着金龙椅上的皇帝,“下臣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若是阳奉阴违,不敢说真话,欺瞒圣上,那反倒是有负圣恩。”
    皇帝靠在椅子上,双眸如冰,“照你这样说,朕的帝国到处都是匪患,朕的子民都已经水深火热……朕问你,这天下,到底有多少匪患?”
    魏正正色道:“匪患之多,宛如蚂蚁。”
    户部尚书马宏终是忍不住斥责道:“魏正,你不要在圣上面前危言耸听,夸大其词……虽然有些刁民作乱,可是那只是寥寥无几,绝非你口中的宛若蚂蚁。”
    魏正看了马宏一眼,问道:“部堂大人可曾离开京城数过?”
    马宏一怔,随即怒道:“难道你数过?”
    魏正缓缓道:“下臣虽然没有一一数过,但是确实比部堂大人要清楚,不说东南天门道,只其他各道的匪患加起来,不会少于数十万之众!”
    皇帝皱起眉头,转视纳言周庭,问道:“周纳言,这天下当真有几十万乱匪?”
    周庭犹豫了一下,看了魏正一眼,才恭敬道:“回禀圣上,魏正所言,有所夸大,不过……各道匪患横行,却也是事实。”见皇帝脸色不好,忙道:“不过那些匪患,都是些乌合之众,只要精兵良将征讨,必然是一举击溃。”
    皇帝闻言,脸色微缓,问道:“现在哪里的盗匪最多?”
    “东南的天门道自不必说。”周庭道:“此外河北有青天王,川中道有几股匪患,最大的是郑太成,还有黄胜、曲马童,福海道闹出了蓝巫、方桀乱党……不过除了青天王,其他几路盗匪都是不堪一击,指日便可平定。”
    林元芳立刻道:“周纳言所言极是,川中道有赫连鸣坐镇,他手下有善战川军,川中乱匪成不了气候。至若福海道蓝巫之流,更是不堪一击……我大秦百万雄师,那些泥腿子还不够杀的。”
    皇帝脸色依然不是很好看,魏正却已经反问道:“诸位大人,下官想问,你们所说的大秦百万雄师,如今在何处?”
    众臣皱起眉头,魏正已经道:“圣上,下臣第一个参劾的是乔明堂,第二个参劾的,就是这些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的门下中书六部司衙门的高官。”
    群臣顿时更是骇然,心想你这区区的礼部司主事,当真是发疯了不成,这一下子可就是将整个帝国的高层完全得罪了。
    皇帝“哦”了一声,扫了一眼两边的高官重臣,问道:“你参劾他们什么?”
    “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魏正慨然道:“他们身为帝国的高官重臣,本应上为圣上分忧,下为黎民谋福祉,可是他们却是尸位素餐,任由国事每况愈下,却作壁上观,更是蒙蔽圣上,不足圣上北巡,实乃奸臣行径!”
    众臣脸色顿时都不好看,乔明堂此时已经全身冒冷汗,知道魏正今日必死无疑,甚至有可能牵累到自己身上。
    “照你这样说,满朝文武,就只有你是忠臣?”皇帝讽刺道:“所有人都是奸臣,朕任用奸臣,自然也就是昏君了。”
    魏正道:“臣不敢……但是圣上圣驾北巡,确实不该。”
    “不该?”
    “东南形势危急,河北匪患声势浩大,正是圣上坐镇京师,运筹帷幄之时。”魏正大声道:“京师乃是帝国之根,圣上坐镇洛安京城,帝国才能稳固,此时离京北巡,实乃……!”犹豫了一下,皇帝已经冷声问道:“实乃什么?”
    魏正一咬牙,大声道:“实乃自毁长城!”
    四下里顿时一片喧哗,众臣纷纷斥责道:“魏正,你口出狂言,妄言国事,对圣上乃是大不敬,圣上,臣恳请严惩魏正。”
    “圣上胸有天下,运筹帷幄,岂是你这小小的礼部司主事所能明白?”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圣上,此等奸恶之徒,必当严惩!”
    魏正本来还有些许紧张,听的四周咒骂,神情反倒是坚毅起来,大声道:“圣上,下臣进言,本就没有想过活着,只求圣上顾念苍生多劫,起驾回京,坐镇京城,抚民平乱,否则……否则我大秦帝国,必将毁于一旦……!”
    乔明堂此时也忍不住呵斥道:“魏正,住口……你……!”喘着粗气,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吵嚷声中,却听得娇笑声起,众臣惊讶间,却见从金龙椅后,转出一个人来,那人身着雪白的狐裘,却难掩那婀娜多姿的身段,美艳如花,便有人已经认出来,正是皇帝的宠妃雪花娘娘。
    众臣想不到雪花娘娘竟会突然出现,顿时都停了声音,皇帝见到雪花娘娘出现,伸出一只干枯苍老的手,雪花娘娘纤纤玉手已经搭在皇帝的手上,被皇帝带到金龙椅上坐下,那金龙椅宽阔的很,皇帝和雪花娘娘共坐在金龙椅上,没有丝毫拥挤之感。
    皇帝轻声道:“如此深夜,爱妃为何还没有歇息?”
    “圣上不顾龙体,深夜接见大臣,臣妾担心圣上龙体,所以过来瞧一瞧。”雪花娘娘柔软的娇躯依偎在皇帝的身上,娇声道:“圣上,你气色不好看,是不是有人气恼您了?”
    “这位忠臣的话,你没有听到?”
    “臣妾听到了一点。”雪花娘娘身姿妖娆,笑容妖艳,“小小的地方官员,竟敢冒犯圣上,实在该死。”
    不等皇帝说话,魏正已经大声道:“自古以来,后宫不得干政,圣上,还请听下臣奏完!”
    “你还想说什么?”
    “下臣食君之禄,不想看到圣上苦心建下的大秦帝国毁于一旦。”魏正大声道:“下臣虽然身份低微,却也要尽到一个为臣的本分,下臣不但要劝谏圣上起驾回京,坐镇京城,还要劝谏圣上不要沉迷修道,更不要为后宫干涉政事。”
    皇帝似笑非笑,道:“你让朕不要修道?”
    “圣上自从修道以来,耗尽国财,炼丹修道,兴建道观,国库入不敷出……!”魏正挺直了身板,“如今天下纷乱,匪乱天灾不断,朝廷却拿不出银子平乱救灾……!”
    “住口!”皇帝终是忍耐不住,厉声道:“魏正,是谁指使你说这些话的?”
    乔明堂一颗心顿时便沉了下去。
    “回禀圣上,这都是下臣的肺腑之言,并无何人指使!”
    林元芳趁机冷笑道:“魏正,你只是个小小的礼部司主事,如果没有人撑腰,你敢说这些话来冒犯天威?”
    “臣虽然官职卑微,但却是大秦的臣子。”魏正毫不畏惧道:“既然是大秦的臣子,就要尽到臣子的本分。”看了不远处的乔明堂一眼,道:“这些话,乔明堂既不会说也不敢说,更不会交代下臣来说,他亦是尸位素餐,是大大的奸臣。如果说真的有人指使下臣谏言,那也是天下黎民指使臣下,天下百姓困苦不堪,他们都是圣上的子民,只望圣上体恤黎民,励精图治,让天下繁荣太平!”
    雪花娘娘却是吃吃笑起来,皇帝微皱眉头,问道:“爱妃为何发笑?”
    雪花娘娘娇声道:“圣上,这人沽名钓誉,他这般做,是为了留下正直之名……臣妾听说,有些人,不贪财,不好色,却图名,本来天下无事,非要将天下说成纷乱不堪,就是为了沽名钓誉。”
    “爱妃所言甚是。”皇帝微微颔首,瞥了魏正一眼,问道:“爱妃觉得该如何惩处这样的沽名钓誉之徒?”
    “圣上,不能杀他。”雪花娘娘轻笑道:“若是杀了他,反倒让人觉得他是正直之人,被他的奸计得逞……!”
    “哦?”皇帝握着雪花娘娘青葱般的小手儿,问道:“那爱妃有什么好法子,既不让他奸计得逞,又能够惩罚他的口出狂言?”
    雪花娘娘美丽的眼珠子转了转,凑近皇帝耳边,低语几句,皇帝轻抚长须,很快便笑起来,道:“还是爱妃聪明。”
    雪花娘娘吃吃一笑,随即向吏部尚书林元芳招了招手,林元芳弓着身子,急忙过去,雪花娘娘凑近他耳边,又低语几句,林元芳顿时眉开眼笑,“娘娘圣明,如此一来,即可惩处这宵小之徒的不敬,亦可让他沽名钓誉的阴谋落空……!”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微微点头,林元芳这才弓着身子退出了厅中。
    众臣面面相觑,不知道雪花娘娘到底给皇帝出了什么主意,可是有一点众臣心里却是明白,魏正接下来只怕是要生不如死了。
    第一二五九章 唯吾独尊
    林元芳出去片刻,很快便即回来,随即众人却听得门外一个声音恭敬道:“臣轩辕绍奉旨求见!”
    众人一愣,反应快的已经明白,林元芳亲自出去,却是去传召轩辕绍,看来雪花娘娘出的主意,竟然与轩辕绍有关系。
    皇帝道:“进来说话。”
    一身银甲白发披肩的轩辕绍踏着稳定的步子进到厅中,白发与银甲宛若一体,这名帝国第一武勋世家出身的帝国第一神射手,依然背弓而入。
    朝臣们倒是见惯不怪,只是西关道那些官员,不少人第一次见到轩辕绍,瞧见传说中的轩辕绍竟是这幅样子便有些惊讶,见到他入厅竟然还背着弓箭,更是诧异。
    这里是皇帝的内厅,能够携带武器觐见皇帝,可见皇帝对其有多么的信任,随即有些人便即释然,暗想能够让轩辕绍担任皇家近卫军的统领,负责保护皇宫和皇帝的安全,这已经表明了皇帝对他的信任,能够赐他带弓觐见,倒也算不得稀奇。
    轩辕绍单膝跪下,恭敬道:“臣参见圣上。”
    雪花娘娘见到轩辕绍,眉开眼笑,妖媚至极,身体似乎是黏在皇帝的身上,娇媚道:“圣上,这件事情让轩辕统领来做,最是合适不过了,如此也才能显示圣上的天威。”
    轩辕绍淡定自若,单膝跪地,低着头,保持姿势并不动弹。
    雪花娘娘瞅了林元芳一眼,林元芳这才上前,抬手指着魏正,大声道:“魏正,你欺君罔上,出言不逊,凡有大不敬之罪,本官现在问你,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都是为了沽名钓誉?你是不是都错了?”
    魏正仰首挺胸,看着皇帝,大声道:“圣上,下臣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下臣深思熟虑之言,这是下臣尽为臣之本分,若是有人说下臣沽名钓誉,下臣也无话可说。”
    “魏正,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刚才说的话,错没有错?”林元芳双眸生寒,“只要你承认自己是在沽名钓誉,是在信口开河,将刚才的话吞回去,向圣上请罪,圣上神仙降世,慈悲为怀,或许还能从轻发落,你说,你错没错?”
    魏正摇头道:“下臣没有错,你们身为朝廷重臣,不能劝阻圣上坐镇京师,却要随驾北巡,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你们才是罪大恶极!”
    林元芳冷冷一笑,这才看向轩辕绍,随即又看向雪花娘娘,雪花娘娘妖媚一笑,娇声道:“这人冥顽不灵,他既然出言不逊,对圣上不敬,让他说不出话来就是。”
    林元芳恭敬道:“圣上仁厚,娘娘慈悲,这是魏正的福分。”向轩辕绍道:“轩辕统领,娘娘有旨,魏正口出狂言,大逆不道,命你割下他的舌头!”
    众臣都是变色,此时才知道,这雪花娘娘向皇帝出的主意,竟然是要令轩辕绍割去魏正的舌头。
    轩辕绍微微抬头,眉头已经锁起。
    纳言周庭已经出列道:“圣上,按照律法,魏正凡有大不敬之罪,应当斩立决,这……这割舌之刑……!”
    他十分清楚,魏正今日之言,已经激怒了皇帝,难逃一死。
    若是割去魏正舌头,让他受此奇耻大辱,甚至生不如死,那还不如一刀砍了脑袋痛快。
    魏正能够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向皇帝谏言,周庭从心里实际上十分钦佩,可是他也很清楚,现在的皇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横扫八方英明睿智的有为之君,皇帝也不可能对魏正手下留情,劝说皇帝宽恕魏正,非但不能成功,甚至有可能要将自己牵连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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