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问过副组长:“我真还挺笨的,你们看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东西,我总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副组长是怎么说的,岑景锐想起来了,他笑了一下,说道:“别着急,我们慢慢来,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但是他没有来得及把所有的东西都搞清楚。
    睁开眼睛,他会对上十几双期待的眼睛。这些是真正的激进派,认为只有人类自己努力,才能摆脱困境,他们坚定地相信着“方舟”的力量。
    有时候,他们会在实验室中激烈讨论:“听说保守派那些家伙又要克扣我们的工资!!”“有本事我们研究出东西来了,他们不要使用啊!”“就是!!”“要我说,我们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新进展了。”
    说话的声音一停,所有人都转过头来期待地看着他:“组长,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有进展了?”
    岑景锐苦涩地扯扯嘴角,说道:“是。很快,很快他们就会知道我们才是对的。”
    但是他自己心中仍有疑问。
    心中的疑问越大,他越不敢停下来,只敢在所有人期盼的目光中更加疯狂地投身于工作。家人似乎被他抛在了脑后。没有人知道他的懦弱和无能,他在夜深人静地时候偷偷抹着眼泪,想着家中的一草一木;但在白天见到其他人的时候,他又会强大精神,带着所有人一起大喊着:“我们一定可以!”。
    一开始,他大半夜回家,偷偷摸摸坐在岑潇潇的床边,在黑暗中虚虚地摸自己女儿的发顶。他甚至不敢真正将自己的手掌放在岑潇潇的头顶上,生怕吵醒她。何曼黎双手抱在胸前,等他出来的时候,冷声叫住他:“天天这么晚回来,干脆就别回来了吧,省得吵醒我们睡觉。”岑景锐呆滞地站在门口,最后苦笑了一下:“——好。”;后来,他十天半个月回一次家,感受着岑潇潇和何曼黎对自己越来越疏离的态度,笑着心酸;最后,他不敢回家,懦弱地对着空气说“我想你”。随着他头发中的白丝越来越多,他和家人之间的裂缝也越来越大。
    他懦弱地以为只要自己看不见,这些裂缝就能不存在,但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最后,他只是证明了自己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不论是在家庭,还是在工作上。
    他不想推卸自己的责任,不想无视岑潇潇身上的不正常,也不想放下叶因和叶缘。
    作为一个贪心不足蛇吞象且无能的人,他被岑潇潇离开之前最后失望和充满恨意的一眼钉在了原地,内心鲜血淋漓,竟然不敢跟上去。他懦弱地留了下来,想把一切的父爱都放在叶因和叶缘的身上,包括那份对于岑潇潇的。因为相比于叶因、叶缘,他更不敢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
    说到底,他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啊,不打商量就这样决定了,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愧疚。
    说到底,他又是一个多么懦弱的人啊,不然为什么不敢跟上岑潇潇,只敢在叶因、叶缘这里无能地灌溉父爱?
    岑景锐悲伤地看着叶因,等待着对方那句决定他去留的话,带着无限的卑微问道:“如果可以,我能不能跟着你们?我以后不会再一惊一乍,也会尽量不拖你们的后腿。”
    过了很久,叶因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丢了一句“随便你。”
    叶因说出这句话,没有错过岑景锐脸上迸发而出的一抹喜悦。但是很快,喜悦就被浓重的哀伤淹没,他大概又想起了岑潇潇。
    她不好形容岑景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也没有没能理解他复杂的情感。或者说,她的情感更加简单一点。如果叶缘做了错事,惩罚叶缘的人只能是她自己,其他人想要伤害叶缘一根毫毛,她都不允许。类推一下,如果她是岑景锐,那她绝对不会允许别人伤害岑潇潇,哪怕岑潇潇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但她终究不会是岑景锐,叶缘永远不可能像岑潇潇一般心狠手辣。
    她也不可能真的原谅一个放走了一个欲除自己而后快的杀人未遂犯的人,虽然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人不管在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对叶缘有救命之恩,更为他们生活的稳定做出了一些努力。她对他憎恶也不是,同请原谅也不是,心情一时之间变得矛盾了起来。
    但该报的仇并不会因为看见这个家伙如同丧家之犬一样悲凉而重拿轻放。
    .
    岑潇潇这边,正经历着有史以来最狼狈的时刻。她躲在一个三面是墙的角落之中,紧紧抱着何曼黎,下唇都被牙齿咬出了血。听见了不断接近的脚步声,她全身肌肉都下意识绷紧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转角处走了出来,他定定望着她。
    岑潇潇咬咬牙,呛道:“怎么了?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说:“不,差不了多少。只是我以为我劝过你,你就不会这样做。”
    “击杀黑影莲花灯就会变暗,用纸条点灯五次就会彻底变成黑影之中的一员。你要我不要杀人,请问,我该怎么活下去?”岑潇潇嗤笑,冷冷看着来人,“我难道要活在不可信的幻想之中。”
    她怀中的何曼黎□□一声,岑潇潇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她看着自己母亲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呼吸逐渐加重。难道何曼黎真的救不过来了吗?
    那道现在让她有些心生不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岑潇潇抓着何曼黎手臂的手一紧,沉默了片刻:“人总是向前看的,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也很好想到我的变化吗?有什么好惊讶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并没有看着那人的眼睛,而是选择了一种回避的态度。
    那人:“……我明白了。”
    那头一阵沉默,那人没有走,却也不准备说话。岑潇潇心里忽然有些慌,从某种角度讲,她现在需要一个帮手。
    她抬起头,看过去,目光落在这个看起来温柔的男人身上:“你能看见未来,那你告诉我,我这次能不能活下去。”
    徐晚洲定定看着半隐在黑暗中的美艳女生,试图从对方五官上寻找过去的痕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眼前的人变化太大了。犹豫了片刻,他说了实话:“我提醒过你,不要杀人。”
    岑潇潇:“什么意思?”
    徐晚洲抿抿唇:“我现在能看见的东西不多,我只知道,杀了很多人的玩家——会死。我不知道原因,姑且认为杀人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岑潇潇咬牙切齿:“可我已经杀了人了,烦请你重新看一次,未来的我在哪里。”
    岑潇潇的态度算得上嚣张跋扈,落在徐晚洲的耳中,并不让他感到舒适。或者说,呆在叶因的身边让他更加舒服一点,但是过去的记忆太过深刻,那个人对他来说是一盏灯,是太阳,让他有了向阳的勇气。所以,他也只是皱了一下眉,就耐心地回答了岑潇潇的问题:“未来的你,不存在。”
    无数次的提醒都被眼前的这个人当成耳旁风,就在半小时之前,徐晚洲就预感到了什么,眼前出现了玻璃雨和火焰箭,以及在不久以后岑潇潇惨死的影像。这就是他去而复返的原因,这个未来必须被改写。
    他对岑潇潇说:“你得去一趟神庙。”
    岑潇潇刚刚听闻自己的“死讯”,脸色难免有些发白:“神庙有线索?”
    她见徐晚洲又要走,喊住他:“你也要去?我和你一起。”
    徐晚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如今的岑潇潇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大相径庭,失去了原本的平静和温和,变得颐指气使,反而越来越趋同于另外的一伙人。这让他又是失望又是烦躁。其实他已经在逐渐失去帮助对方的耐心……
    岑潇潇敏锐觉察到了对方态度的改变,她软化了态度:“你……准备自己去吗?我以为你这次回国是专门来找我的。”
    徐晚洲没有说话。
    他回国当然不是为了找岑潇潇,只是他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情,在这件事和正事不冲突的情况下,他会选择一起完成。虽然这样想,他却说:“如果不是来找你,我怎么会和叶因在一起?我以为你们作为养姐妹,生活那么多年,关系应该不差,通过她遇到你会更简单你一点。”
    徐晚洲在内心叹气,所有的不爽都化成了复杂的一句“可偏偏是她”。偏偏是她在那天午后出手相助,偏偏是她在后面的一年半里暗中照料,临走之前,他来到了岑家的别墅围栏外,虽然对方没有出来,但他知道她听见了他幼稚的诺言:“等我毕业,我会回来找你,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岑潇潇苦笑了一下:“如果她母亲没有做那样的事情,我也不会抵触她。”
    徐晚洲知道岑潇潇说的是什么。在岑潇潇的口中,叶因的母亲是一个狐狸精,勾引了自己的父亲,死后还害的他们家分崩离析。
    他知道叶因和叶缘是岑景锐自作主张收养的,也听说岑景锐收养他们是因为叶因的母亲在那次实验事故中救下了他的性命,而这个老好人实在不忍心看着两个小孩被丢进孤儿院。其实原本按照规定,两个小孩进入孤儿院也会受到很好的照顾,只不过后来星球环境恶化,环境保守派和激进派之间的斗争进入白热化,在保守派执|政期间,废除了对项目研究员子女的所有补助——那些小孩有段时间生活得很不好。
    当然,这种斗争也是迫使岑景锐不敢回家的一个原因,“方舟”曾一度悬在被停止的边缘,幸而岑景锐手下小组实验得到新进展,才迫使保守派点头继续进行研究。但是在内外部各方巨大压力之下,岑景锐根本不敢放松下来。
    岑潇潇家庭的不美满不仅仅因为家里多了一个叶因。
    但是……徐晚洲看了一眼岑潇潇,不说也罢。
    最后,他还是做出了让步:“等你母亲情况稳定一点之后,我们一起前往神庙。”
    岑潇潇眼睛一亮:“你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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