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斜风细雨,杨柳依依。
    即便是冬日,蜀中气候依旧暖和许多。
    身着单薄轻便的绸布白衣,腰间用红丝绦系着一块暖玉,撑着纸伞,款款而行。
    玄清漫步在蜀都街头,依着河岸而行。
    连绵不绝的水汽,弥漫在河面上,水雾之中,依稀能见一轻舟小船转过桥下。
    在拱桥边上一处临水小楼里,他见到了等候许久的玄洞。
    “玄清见过师兄!”
    收起伞,抱拳行礼,玄清打量了面前的师兄。
    面色红润,额间光洁,天庭饱满,太阳穴鼓起,穿着黑袍,带着冠带,坐在席上,气度沉凝。
    玄洞也是眼前一亮,这个师弟身上似乎带着些熟悉的气机。
    当下伸手邀他入席:
    “师弟一路奔波辛苦了,先用些餐点,好歹垫垫饥,一会儿我们还得冒雨出去公干。”
    修行中人并不能真的不饮不食,除非修成仙体,再非凡胎,能真正意义上餐霞饮露,才不食人间烟火。
    虽也有辟谷休粮之法,但大多是用于清理肠胃,排除毒素,以及杀三尸虫之用。
    那些以为不饮不食就能成仙的,只是些不通修行之理的外行人哄骗愚夫的谎话而已,并不是修行的正道。
    玄清也不客气,这趟出门就说过是公干,既是公干,自然一应开销都由这位师兄负担。
    出身宗室的玄清,自小就养成了各种礼仪,即使是用点心时也不曾落下。
    玄洞越看越是熟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玄清师弟,你可是出身皇室?我瞧着你身上一点气息似有似无,好似龙气一般!”
    玄清抬头笑了笑,咽下口中含着的食物。
    口中含着食物时不能言语,这是他自幼养成的良好习惯。
    随手自袖中一个口袋里取出一方锦帕,擦拭了嘴角,这一套礼仪做下来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玄洞眼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几乎是可以确定了·······师门居然把一个大燕宗室给度入了门········
    玄清看到玄洞不加掩饰的惊讶,就心里有数了。
    他入门这一年来,没少遇到类似的疑问。
    毕竟大燕如今早已经荡然无存,仅剩下名义上还有个皇室罢了。
    天下诸侯四起,吞并州郡,而胡人又南下打草谷,更是打得一地鸡毛。
    谁还真心念着大燕?
    这种情况下,大燕的宗室,纵然是正牌的郡王国公,又能剩下几分气数?
    本来也没多少好处,偏偏还可能有莫名其妙的牵扯,一般道脉都不怎么愿意收这等没落王侯苗裔的。
    好在他往日里也没多少脾气,为人也还算圆滑,总算没有闹出什么事端。
    “师兄,师弟我虽是大燕宗室子弟,但却从没有想着跟着大燕一起陪葬。”
    “这天下大势,就是大燕运数将尽,而新朝将开,师弟我也没有什么要效仿光武的大志,只是想着能自家活下去罢了········不必担心师弟我有别的心思。”
    玄清自嘲地笑了笑,叹息着,将自己的故事缓缓诉说:
    “早年我还是南安王府一个小小庶子,记得那年六岁,下雪之夜,天上一轮新月·······”
    “父王惹了祸端,今上震怒,下旨拿我,一门老小都下了大狱。”
    “南安王不过是成祖一脉的分支,传到父王那一脉,王爵已经降无可降,再下一层就是公爵。”
    “当日父王入宫自辩,却再没能出来······事后一纸文书发下,夺爵抄家,流放三千里······我年幼,落了队,侥幸为一庙祝所救,自此埋名隐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后来那庙祝为我上了户籍,记在他的名下,算是收养的子嗣,他一生无子,我便替他养老送终。”
    “他把一生本事都传给了我,教我如何念经拜忏,如何扶鸾请神,如何打坐炼气········虽说都是些不入流的傍门小术,但却比那些经史子集,更加称我心意··········”
    玄清面上有怀念之色。
    “那十年光阴,是我最安闲惬意的日子。”
    “没有王府之中勾心斗角,不必为了防毒而吃冷掉的饭菜,每日里不必立规矩不必抄写诗书,也没有那么多教养嬷嬷整日里盯着一言一行········我只需要每年打理好庙里的香火,开门迎客,洒扫陈除即可。”
    “后来他死了,我替他摔盆哭灵,又给他念经焚纸,做了一场法事,总算他身前还有些道行,在冥土应当也不会难过,也就没什么负担了。”
    “浑浑噩噩,就那么修着,直到大军打来,那小庙也保不住几亩庙产,都被做了几位军爷的私产。”
    “我气不过,连夜杀了那几个军官,逃到蜀中,半道上遇到一个白眉仙翁,说是度我入门,已在此地等我半月有余。”
    说到这里,玄清眼眶都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遭遇而落泪,还是为有人收留而感动。
    “师兄,我虽在门中只待了一年,却已经将师门当成我的家了。”
    “这乱世之中,也只有师门这种出世之地才能有清净。”
    “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王侯,什么将相,打来打去的,受苦的都是普通人。”
    “大军所过,万民罹难,收尽所有口粮,军匪一家亲;官至如匪,敲骨吸髓,逼人卖儿卖女,个个该杀!”
    “大燕是烂透了,那些到处横行的乱兵,与匪徒何异?遍布各地的所谓老父母,个个都恨不能刮地三尺?如此岂有不丧尽人心的道理?”
    “眼下难得能有一个风评尚好,待民不苛的蜀王在这,我都恨不得帮他成事,早日定鼎天下,吊民伐罪啊!”
    玄清给自己到了一盏黄酒,一饮而尽,自嘲道:
    “大燕龙庭似乎还认我这个龙子龙孙,我都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这么重的龙气,莫非是想效法两汉,再来个光武革新?”
    “这是拿我当大燕的潜龙种子看待了!”
    “可惜要让大燕龙脉失望了·········我已经入了师门,这份龙气,或许能让我省下数十年苦功,日后修成正果都有希望。”
    “岂有舍弃绰手可得的仙业,再踏入大燕这趟浑水的道理?”
    “师兄啊,师弟我实是没有争龙的想法,请不要疑我!”
    玄洞听了这一番称得上是掏心窝的话后,面色舒缓,如云开雨霁,亲自为玄清斟酒,双手举杯,祝道:
    “师弟也是有心了,我并非疑你,只是担心你为小人撺掇,生出别的心思,反而被人利用。”
    “师门辅佐蜀王已有许久,如今牵扯已深,断然不可能改弦易张······你有此想法,却是明了局势,甚好,甚好!”
    “前前朝楚侯入道,一身气运尽数转化道功,不过百余年就修成地仙,三百年就飞升天阙,堪称一时佳话。”
    “师弟如今能也不逊前人,只是这运功需要尽快,在大燕龙气崩解之前,若是这份龙气还不能转化完毕,恐怕会在气数前牵连下卷入事端。”
    玄清起身接过酒杯,,听到这话,心中一凛,感激地点了点头。
    “谨记师兄告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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