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在即,长安城内的吏僚普遍趁着爽气初至之时,出城踏青,乃至登高揽胜,以消劳乏。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一旦正式开镰,必然公务繁冗,再想舒心称意,起码也得一个月以后啦。固然不是人人都必须跟赋税打交道的,但身为属吏,于部门间临时借调也是常事;再者说了,别的衙门彻夜燃烛,或者吏皆下乡,自家衙门却还是朝辰晚申,长官面上须不好看……
    尤其那些力求上进的,若不趁此机会加班加点,以求得长官的亲睐,更待何时啊?
    当然啦,即便秋收之前,也是有某些衙署早就彻夜燃烛,人人忙得脚不点地的,甚至还需要从别的部门调借人手——那就是枢部。
    为了应对平阳和上郡的两场大战,郭默、杨清等枢部官僚日以继夜地劳碌。原本以为,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只要前期准备工作足够完善,等到正式开打,总可以轻松一些吧。谁想裴该却关照他们设想种种可能发生的状况,甚至就战败而制作预案——倘若平阳城失守,又当如何应对?倘若游遐掩袭上郡损兵折将,甚至于全军覆没,又当如何应对?
    世无万全之策,即便大势占优,也很可能因为某些细节问题,导致临阵丧败,甚至于一溃千里,与其到时候措手不及,捉襟见肘,还不如早作筹谋,才能尽可能地挽回败局哪。
    这一个多月以来,枢部应对各种情况所作预案,即便明呈裴该的,都已经装了满满两口大竹箧,尚在制定中未能完善的,更不知凡几。直到游子远从上郡传回来捷报,裴该下令将一口竹箧封存归档,郭、杨二人也才略略舒了口气。
    郭默忍不住就说了:“早知游子远此行如此顺遂,我等便不必这般劳累了……”
    裴该正色道:“世间岂有‘早知’二字啊?譬如行军立营,深掘沟堑、布置鹿角,夜间设警,有明哨、暗哨,以防贼来偷袭,而若贼不来,难道诸般安排,全都无用不成么?唯日夜警惕,方可保障军旅,一旦松懈,必致丧败,思道不可轻忽啊。”
    郭默不过随口发句牢骚,没想到竟然招来了裴该的长篇大论,赶紧拱手道:“多承大都督教诲,末将知道了。”
    杨清趁机在旁边儿说:“上郡之战,并非至重,即便游使君败了,所损多氐羌杂胡,既无需哀伤,也不必抚恤,而虚除趁胜南下,野无所掠,也未必敢于深入。唯平阳之战,才关乎大局,若被羯贼破城,平阳不守,河东亦受威胁,恐怕直接动摇关中的军心士气。因此末将等仍在制作相关平阳战事的各种预案,不敢一日稍懈,大都督勿虑。”
    裴该点点头,就问对于平阳前线,可有最新的情报送达啊?郭默赶紧回答说:“计点时日,北宫将军已至尧祠,尝试游击策应,应可保得尧祠不失。且有‘凉州大马’护卫,临汾、绛邑之粮,当可陆续送抵尧祠,以枢部的筹算,王泽护守尧祠,而刘将军坐镇平阳,应可保一月不失……”
    事先把话说明白喽,我枢部一切都谋划得好好的,倘若再遭丧败,肯定是前线将领指挥不力,不是我等的问题——
    “一月之后,梁州之粮必可运至,甚至凉州张侯也已输粮于秦州,而游刺史归来,所掳虚除牛羊、物资必然不少。长安乃可徐徐再增发兵,先聚集于临汾、绛邑,再北上应援平阳、尧祠。”
    杨清补充道:“末将还是以为,应当挑选擅长山地战的士卒,绕至平阳北部山口,以封堵羯贼退却之路。唯能大杀伤羯贼,甚至即于平阳境内一举而全歼之,才能趁胜北上,夺占西河、太原。既得二郡,大军复向上党,全并可得也。”
    裴该略一沉吟,就说:“卿等所言,我知之矣。明日当再召裴长史、陶司马来,与卿等共议攻伐并州之事——唯望上天庇佑,平阳不失,反倒使石虎师老兵疲,方便我大军北出,彻底歼灭之!”他本不信天地鬼神,不过穿越过来时间久了,也难免沾染当时代的习惯,动不动会把“上天庇佑”挂在嘴边。
    可是他第二天召裴嶷、陶侃过来,与郭、杨一起商议攻取并州之事,会议才刚开个头,突然快马传报,说石虎败退了!
    这倒真是意外之喜,裴嶷、郭默等都很兴奋,唯有陶侃手捻胡须,沉吟不语。裴该就问:“陶君何所虑啊?”陶侃回答说:“侃方在谋划,如何如杨将军之计,发一支奇兵翻山而向平阳北方山口,切断石虎的退路,乃可望将这数万羯兵,尽数歼灭于平阳郡内。然而石虎竟已败绩,不管他是否就此退归并州,都将使重兵堵塞山口,使我北上为难啊……
    “昔日石虎南下,我军仓促应战,山口工事未全,即便如此,石虎也要用数千百姓尸骨铺路,始能破隘而出。今若由得他在山口久淹、布画,恐怕大军难越,待得秋后,上党支屈六也将逾山来援,险地决胜,真未知鹿死谁手了。
    “可惜,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平阳虽然无恙,攻取并州,反倒更难了。”
    裴该闻言不禁笑道:“陶君谋划确乎长远。”转过头去问郭默:“可否下令刘央等远追,使石虎不能立足,甚至于先期突入西河郡内哪?”
    郭默望了杨清一眼,那意思:我没大想好,你最能随机应变,不如由你来回答大都督的问题吧。要说杨清这个副手,郭思道使得还很挺顺手的,比当初陈安担任此职的时候要舒心多了。一则小杨确实能干,就连计算粮秣和书写公文,也比郭默来得强;二则小杨虽为大都督的姻亲,却只在下吏面前摆架子,对于主官还是比较恭敬的——甚至于有些谄媚——郭默自恃劳苦功高,也不怕他爬到自己头上去。
    起码最近几年休想,终究小杨年纪轻,资历也浅啊;而且关中制度完善之后,大都督也不再随意简拔私人,不用新进小吏——比方说裴寂、裴度那种家奴——了。
    杨清果然知机,于是先点一点头,然后转向裴该,说:“末将与郭部掾此前即有谋划……”其实没有,他们光按照裴该的吩咐考虑败战了,就没研究过短期内打赢了又该如何——“石虎若退,必不能于山前立足……”
    他一边琢磨,一边现编词儿:“我家之垒,设在山南,其背广阔,前面险狭,贼若逾山而来,必遭重创……”说到这里,忍不住略略苦笑:“谁想石虎竟然以尸身填壕登堑,其凶残如此!”
    说说前情,再岔开去咒骂石虎几句,小杨的思路也基本上理清了,于是继续说道:“倘若石虎退至山南,想要重修我家旧垒,则北宫将军、陈将军可率骑兵掩袭骚扰之,使其不能立足。而若羯贼退至山北,别立营垒,则骑兵不便逾山而攻,步卒行动迟缓,恐怕不能济急。”顿了一顿,又道:“其实从平阳捷报送至长安,我等再为大都督谋划,再下令平阳,已然迟缓了……”
    裴该颔首问道:“卿之意,当由前线将领自主筹划?可惜,事先未能做此预案。”
    杨清心说我们有没有做过类似预案,那是不可能瞒得过你的,但……谁会想到石虎败得如此之速啊?你不是常说那家伙悍勇无双,很能打仗的么?这是你误导了我们,过错不在枢部。正在琢磨是应该辩驳几句呢,还是假装没听到大都督后一句话,直接回答他前一句问题为好呢?就听裴嶷插嘴道:
    “我不通军事,但观平阳所传来的捷报,此战之胜,亦非侥幸。其一,我军精锐,将士用命,又占据地利,纯取受势,羯贼轻易难克,则面坚壁而受挫,必然士气低靡,若有机会反击之,可获大利。其二,大司马设枢部,于战事及物资,百般筹谋,预作方案,石虎则纯属临机设谋,必有思虑不周之处,焉能不败啊?”
    说到这里,朝郭默笑一笑:“卿等自然不如留侯,但集腋成裘,众人合力,或可与之拮抗。而石虎莽夫也,张宾不在,羯贼中亦无智谋之士,如何能是卿等之敌哪?”
    郭默感激地朝裴嶷拱拱手,心说果然不愧是裴先生,世家俊才,就连大都督都对他这个族叔深为钦服,你听这马后炮打得有多响。而且把我们集合起来,比作留侯张良,言下之意,他是想做萧丞相了,则大都督……
    就听裴嶷继续说道:“大司马亦常训诫诸将,虽有枢部策谋,终究枢部不在前阵,即便百算百中,人力有时而穷,亦不免有所疏漏,则临阵之时,将领切不可胶柱鼓瑟,而当自知进退。我想刘央、北宫纯都是宿将,必不能坐看石虎于山南立垒,或是强欲攻取山北。
    “理当将枢部之谋,急报平阳知晓,是否迟缓,则看平阳诸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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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阳方面,自然是在捷报发出来的同时,就聚将会商,石虎既败,咱们追是不追哪?
    其实刘央本人是不主张追击的,此番能够重创石虎,对于他来说,也属意料之外,多少有点儿担心画蛇添足,反受挫折。至于屯扎在尧祠的增援部队,损失颇为惨重,又经连日恶战,士卒皆疲累不堪,所以王泽也附和刘央,起码——要追你们去追,我是追不动的。
    北宫纯却力主追击,尤其陈安还在外面飘着,不肯回来,说不定正打算去咬石虎的尾巴呢,他又岂肯后人啊?
    按照老规矩,姚弋仲跟中间和稀泥,他先说:“羯贼虽败,兵马亦较我为多,倘若退至山口,倚坚而守,恐怕我军难以遽克,反易遭受挫败。”
    但随即话锋一转,又道:“然若不往追击,容其徐徐恢复,甚至于得到太原兵、粮的增援,恐怕秋收前还会再来,于我不利啊。”
    刘央瞥了他一眼:“则卿之意,究竟是追还是不追?”
    姚弋仲回答说:“末将之意,要追,但不可远追。乃可命骑兵前往骚扰,若其于山南立垒,而逼近求战,贼敢出垒,必切割、蹉踏之,唯不可往攻坚壁;若石虎退至山道之北,慎勿逾山而前,但收复山前旧垒,以作对峙之势可也。刘将军仍守平阳,不可轻动,待王、莫二位将军所部休整些时日,当再前往策应骑兵。”
    他还以为刘央过于谨慎,不肯轻离平阳,所以特意给他个台阶下。谁想刘夜堂经过反复思忖之后,最终决定——追!不但北宫纯要去,我也得去,王泽所部不是疲累了吗?那留他守备平阳城就好了。
    主要刘央见北宫纯一副求战心切的样子,明知道拦不住,况且陈安还飘在外面不肯回来,他担心这两个莽夫前出追敌,会一时粗心掉了链子,结果吃个大败仗。如此一来,给了石虎重整兵马,再振士气的机会不说,自己终究是平阳军事方面的一把手啊,必然受他们连累。还不如我跟着去呢,虽然我和北宫纯名位相若,却是大都督明定的前线主将,遇事总能拦阻一二,至不济也能帮他们擦擦屁股。
    反正石虎败绩,短期内不敢再来攻打平阳城,那么让王泽和莫怀忠的六七千残兵疲卒守城,应可无虞。
    于是大军络绎开出城外,使北宫纯率骑兵先行,刘央居中,而姚弋仲殿后策应——顺便小姚还负责把捕获的牛羊送往平阳城,免得再被石虎给捞回去——并使路松多带具装甲骑护卫中军——浩浩荡荡,直向北方杀来。
    途中接到陈安的禀报,果然石虎在山前立营。其实背山路而面向平原,对于急于获得补充的赵兵是相对不利的,唯一的好处,是只要营垒扎得稳,则不怕敌军四面来袭,便于士卒休整,士气恢复。主要石虎不甘战败,没有就此收兵的打算,故此才逡巡于平阳境内不去,以待卷土重来的机会。真若是退至山路北方,回到西河郡,估计将士必无再战之心了。
    陈安率领千余骑兵,就远远跟赵军身后缀着,既保持一定距离,随时能跑,又只要一个冲锋,就能抵近赵营。其间石虎还想派人出来搜集牛羊,结果都被陈安放骑兵给蹴散了,只得空着两手,退至山南下营……计点军中粮食,不足半月之需,只能期望王续赶紧从晋阳搬粮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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