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内戌时开始宵禁人尽皆知,梅沉酒不知燕云孙特意将邀约地点定在西郊的白鹭洲到底是作何打算,这明摆着是让她要彻夜不眠。
    时间迫近戌时,街上的商铺早已熄灯闭户。卜谭催马疾驰,鞭声似鸣划破空旷大街的寂静。马车在御道上行驶了四五里路后,拐弯抄进一条紧挨着太社的小道。
    梅沉酒掀开竹帘往外瞧。
    夜间漆黑的高大灌木如同紧挨的鬼魅,左右枝g横斜,交叉着围搭,密不透风地将马车笼在狭窄的行道上,几乎是隐天蔽日。即是头顶高悬的圆月也只能在缝隙间透出些亮,地上凝着水露的枯枝败叶更是寂寂无光。她费劲去看,也只能远远地观到太社的朱红一角。
    小道不常有马车经过,车轱辘直往瓦砾碎石上碾,路上格外颠簸。梅沉酒放下帘子后,车身便陡然一阵摇晃,她赶紧扶住身前那个斜架的木匣才堪堪稳住身形。
    银霜的后背抵上马车的隔板,根本动弹不得。
    两个人同在无奈中对视半晌,梅沉酒率先打破僵局,“燕云孙这趟可真是折腾人。”
    银霜闻言脸色一变,侧脸撇嘴道:“他哪回不折腾。”
    梅沉酒忽然忍不住笑,“是了是了,上回去天印山看百里雾凇,他爬了半天便说自己闷热,除了大氅丢了汤媪在马车里。你当时抱着我的披风站在一旁,他便觉着你是个闲人,撒泼打混也y求着你回去帮他取汤媪。你被磨得受不了便下到半山腰去帮他取,谁知回来发现他在闹雪,跟刘裴恭玩得疯疯癫癫的。你拿到他面前时他又说不要了,白费你的力气。”
    她低下头不与他对视,“我记得你当时同他置气,他便连着半月都往府上送汤媪。样式纹路竟都不一样,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银霜皱着眉回过头来,语气不善,“明明是他想拿你的...!”话到嘴边又生生住口,噎了一声后他才缓缓道:“...他自己落得清闲倒把别人累个半死,真是富贵人家不知苦。”
    梅沉酒这才抬起头来,嘴角含着淡笑却没再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的路似乎终于驶完,车内也渐趋平稳。梅沉酒从小憩里缓过神后睁开了眼,“卜谭。”
    “回公子,车已驶过新桥,前面就是后渚篱门,有禁卫巡逻。”卜谭远远就望见士兵手上提着的纸灯笼,在夜色里火红地耀眼。
    一个急促的转弯过后,马车停了下来。
    先是有铁甲擦地,然后整齐划一的步伐由远及近地穿过车前的织锦软帘一声不漏地传进梅沉酒的耳朵里。
    “车内何人?”声音浑厚,让人生出几分肃然。
    梅沉酒隔帘作答,“在下商家梅沉酒,携同小厮出城赶往白鹭洲会友。”
    “原是九公子?失礼失礼。敢问九公子赴的可是朝中中书监大人家的那位燕公子的邀约。”话头的惊喜过后,声音的主人继续追问。
    梅沉酒狐疑地一顿,“...正是。”
    “现在离戌时还差三刻,九公子是来的最后一辆马车。燕公子来时特意吩咐帮忙点着马车数量,现在对得上,在下也便放心了。”言毕竟是猛地松了口气。
    回想起刚刚提及的银霜一事,梅沉酒不禁笑出了声,“大人夜守劳累,还要应着燕小郎的请求,实在是辛苦。我在这里先替他陪个不是。”
    “九公子不必客气,守城本就是在下的分内之事,‘大人’一称也绝不敢当。宵禁将至,还请九公子快快上路吧。”末了再没声响。
    “多谢。”她淡淡答复。
    马车复起,梅沉酒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卜谭一路驭马,眼前的景象很快便由幽狭转向广阔。静谧的月色之下,西边连绵的群山逐渐显露,薄云浮掠似有仙人之境。近在咫尺的江畔氤氲着腾腾雾气,白鹭洲就在其间隐匿。
    “吁”的一声止,梅沉酒掀帘下车。银霜抱着木匣跟在背后,她听见他小声的抱怨,“还好他没向你要那盆怪柳,我可不会再帮他拿。”
    “那一会儿见面,你可得好好谢谢他。”梅沉酒朝他打趣。
    马车是在草庐前停下的,除了她这一架,梅沉酒还能扫到别家的。尤其是常在车舆上挂丝帛的燕家和惯垂时卉的左家,再远的便看不清了。
    草庐前有张缺脚的破木桌,底下垫了块还算平整的巨石。桌上摆一黑漆莲纹底的烛台还有系着石青色流苏的方牌。
    梅沉酒走近拿起来细瞧,镂花的扁木牌被打磨地圆滑细腻,握在手中极其舒适,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银霜端近烛台,她一翻面,上头赫然题着“毕月乌”三个字。
    梅沉酒眉头一挑,“白鹭洲在建康城西面,而这毕月乌恰好属白虎七宿之一。看来燕云孙这次是请了七位朋友一聚了。”
    “公子,此处连上我们只有六驾马车。”卜谭回到梅沉酒身边,抱拳等待指示。
    “稀奇了。前头那位大人还说数量都对上了呢,居然平白无故消失了一辆?”银霜看了一眼梅沉酒,后又对着卜谭摆摆手。面前之人颔首退下,隐没在这片夜色中。
    “走吧。”梅沉酒边道边向他伸出手。银霜摇了摇头,将木匣背在了自己身上。
    江畔密密仄仄地窜着齐人高的芦苇,虚掩着江中洲沼。时未入夏,尚还青绿的毛糙杆叶蓬乱着挨挤。梅沉酒踏上仅纳三人同站的狭窄渡津,抬头察见中天圆月。
    江面虽仅泛起粼粼微波,却是层叠着起伏荡漾有如蛟龙暗潜。乌墨作底,漫天灿星与水中浮银交相辉映,恰似金漆万点,描活了天宫殿宇,留下满目盈润的华光。两三只鸬鹚歇在一叶扁舟之上,偶时扎进凉水里梳洗黑羽,再度仰首仍是副端立的傲然模样。
    梅沉酒望着月色晃了晃神,复而笑将起来,“此处极富野趣,他的眼光倒是一直不错。”
    “咚”的一声,左面草丛里突然蹦出枚石子击入江中,惊起歇停的鸬鹚振翅高飞,发出嘶哑的喊叫。梅沉酒踮脚远望,这才发现有位老叟头戴斗笠安坐在芦苇之后,若非他投石的声响在一片宁静间太过清晰,她根本无从发现。
    江畔湿泥难行路,但梅沉酒也只能耐着性子敛裾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方才隐约看见白鹭洲旁漂着的几艘小船透着惺忪烛火,而那桌上最后一块木牌和眼前仅余的小舟,让她自然想到是要荡舟渡江同他们碰面的。只是她与银霜都不会撑船,现在无端逢见其他人,自然要上前询问一番。
    “先生何故一人在此?”梅沉酒在他身后两三步站定。
    老叟闻见声响,手上的钓竿陡然颤了颤。他先是旁若无人地将手伸进上身的衫子里搔痒,挠了一阵后才直起腰背侧身斜睨她一眼。
    就算有漫天的繁星,周围也如旧地漆黑。那老叟似是没有看清,便特意摘下斗笠,再次扭过腰使劲伸长脖子,眯起眼将她和银霜来回打量。看完后便又缩回脑袋,佝偻着身子望向水面一言不发。
    梅沉酒并不生气,反倒被他对自己打量的动作逗笑了,“老先生。”
    话音刚落,老叟便突然回头瞪她,“这位!”没有说完,他便立刻住口撑着石块站起来,然后将鱼竿扛在肩上着手回g看向她道:“小...公子,这天下谁都想当先生,可我不想,你叫错人了。”
    “你既说天下的人都想当先生,那为何你不想?难不成你不是这天下人中的一个了?”梅沉酒笑着看他,“老先生这话我倒是听不明白了,还望您不吝赐教。”话毕便作揖行礼,态度端得诚恳。
    老叟气急败坏,“你这个小姑...”尾音极快收住,他盯着梅沉酒犹疑地挤眉弄眼一番后又嘟囔道:“...我钓鱼钓得好好的,你们非过来找我做什么。”说完还在原地跺起脚,背后的钓线不停地摇晃。
    梅沉酒捕捉到他未说完的那半句话,骤然沉下脸色,“先生若不是想引起注意,还坐在此处丢石块做什么。”她缓缓踱步上前,冷笑一声后与他对视,“难道江鱼要用石子砸死不成?”
    那老叟皱着眉脑袋缩了一缩,撅起嘴批评她道:“你这小公子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既然这么称呼你,哪里还知道其他的事!”
    “最好是这样。”梅沉酒的视线凝在他身上,早已失了刚才询问的心思。
    “你跟他废话做什么!”银霜突然出声,左臂抵上梅沉酒的后背,“想要找到他们只能渡船。我看他钓鱼挺熟练的,不如就让他划船好了。”
    “我不划船我不划船!我不会!”老叟气急败坏,着急地回答完后就要绕开他们离开江畔。银霜脚步往右一迈挡在他面前。
    “哎呀小子你别拦我啊,我真不会划船!”老叟梗着脖子朝他喊道,见着银霜不为所动后便随便往地上一坐,丝毫不顾泥垢粘上衣裳。
    老叟刚坐下来就看见银霜背后的木匣,他好奇地使鱼竿戳了戳,然后仰头朝他问道:“你背着的是什么?”
    银霜低头瞥了他一眼转头看向梅沉酒。
    “一把琴。”梅沉酒的语气异常冷静。
    “小公子会弹琴?”老叟话里的激动显而易见。
    梅沉酒闭了闭眼,“琴技不佳,聒噪恼人。”话毕她便一甩袖袍转头打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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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不待梅沉酒迈出一步,老叟便“腾”地一下站起身,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臂,拉得她猝不及防地往后趔趄。
    梅沉酒唇角微g。
    “你别碰她!”银霜往前一横捏住他的手腕,不稍一时他便加大力气,眼神也连带着锐了几分。
    “好好好我不碰她我不碰她。”老叟放手后皱眉轻啧一声,目光落在银霜脸上,“我错了还不行吗小公子,我会划船。不就是划到洲旁边寻人吗,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们去。”
    江面平稳小舟轻晃,老叟立在船头哼着短歌。水面上寒气逼人,江风裹挟水汽灌进小舟内,不断鼓动着梅沉酒的袖袍。银霜见老叟着薄衫仍面不改色地撑篙,不由得更挨近梅沉酒坐下。
    木匣已开,梅沉酒将琴架在腿上。
    老叟闻见声响,回头朝她问道:“小公子,这把琴出自何人之手啊?”
    梅沉酒未答,刚一拨弦老叟便指指点点,“琴声闷涩,音调也未免太低了些。”
    “确实算不上好琴,更不可能出自名家之手。”梅沉酒稍顿一会儿便沉y道:“这琴随我多年,自然无从割舍。”
    老叟的轻笑传来,她也不再作应。
    抹g剔挑几乎是信手拈来。散音开调,随即是左手滑弦。琴音雄浑有力,起势竟已波澜壮阔,低音哀鸣高音震颤,长音渺远短音促疾,余韵未歇复又铺开新律。续续叠叠间暗藏锋芒,抑抑扬扬间尤见厉色。最后是骤然而止,肃杀之后一片岑寂。
    曲毕老叟便长吐出一口气,抬手擦掉额间被惊出的湿汗,他吞吐道:“小公子的喜好也颇不同寻常了些。不以低婉愁怨作结就罢了,整曲竟是杀气重重,片甲不留啊。”
    梅沉酒十指压弦,断了余音。随后快速起调作起凄婉之曲。谁料琴发出嘶哑的震鸣,硬起的调子到一半便哽住,旋律颤颤巍巍,像是个瘸腿的废人。
    梅沉酒淡漠道:“你看,这琴本就不适合弹这种调。”
    老叟敛去一晚上的闹意正色道:“小公子,这世上的琴可不止这一把。”
    梅沉酒双手摩挲琴弦,“可我偏爱这琴。谁若是让它断弦,或是将它砸了,我便要冲上去同他拼命。”她的眼底是化不开的情绪。
    话音刚落,银霜便浑身一震,微微侧目。
    一阵爽朗的笑声从船头递来,半晌老叟才又问道:“小公子,你想当先生吗?”
    梅沉酒的话毫不迟疑,“我不想当先生。这世上能当先生的人太多了,我不与他们争。”
    “哈哈哈!有趣有趣!”老叟放声大笑。
    江中的声音似乎消散地极快,梅沉酒坐在舟中竟觉得他的笑声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天意弄人啊,那么风华绝代的一位公子...”
    老叟的话里似夹着寒风,掠过浮动着水汽的江面,掠过人未涉足的白鹭洲,甚至是掠过天边的云月还有灿星,悠远地飘到梅沉酒的耳朵里。
    她忽得颤了手,烂熟于心的曲,少见地错了一音。
    不知小舟在江面上飘荡了多久,梅沉酒忽得听见一声唤。
    “九哥!这边!”ρο一㈧M.ひíρ(Po18m.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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