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翌点点头,还欲说点什么,一老仆走了过来。
    “大公子,掌门老爷喊您过去一趟。”
    顾子翌皱了下眉,显然是不想去,半天才应了一句:“知道了。”
    兄弟间不亲,父子间也没好到哪里去。二儿子整日不务正业,就爱风花雪月,顾泽堂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见面时呵斥上几句,或者打上几棍子,也算是做足了父亲该有的样子。
    而大儿子,即便外界评价说他性情怪癖,手段残忍,但只要没在明面上惹出什么事,管他暗地里杀人还是放火,顾泽堂都任其为之。他知道,顾子翌无论行事如何荒唐,都不会拂了爹的面子。
    顾子翌走进屋子时,顾泽堂正拿着一个琉璃镜照着一块灵石,细致地看着。
    “啧啧,这色泽,这质地,怕是比之上等灵石仍绰绰有余啊。”
    顾子翌招呼不打一声,直接坐了下来,抓了一把小盘里的核桃:“说罢,找我什么事。”
    顾泽堂早已习惯了他这没大没小的样子,他放下手中琉璃镜,手一挥将被顾子翌推得敞开的门给合上。
    顾子翌略讶,什么事还要关起房门说。
    “两日后的猎妖会,你得跑一趟。”顾泽堂说。
    顾子翌看向顾泽堂,眼中疑惑:“猎妖会这等小事,让二弟看着就行,需要我做什么?”
    顾泽堂垂眸入座,压低声音:“届时詹鸿会被带入幻海秘境,你要暗中保护他,直到他被万魔窟的人安全接走。”
    顾子翌一怔,核桃被徒手捏碎,他立马扫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块灵石,再结合顾泽堂的态度,当下明白了七七八八,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你这灵石哪来的?”
    顾泽堂见儿子冷着一张脸,撇开目光捋了捋小胡子:“你既然看出来了,又何必问呢?”
    “呵。”顾子翌嗤笑一声,“这王元洲还在万罪山关着呢,你老就这么等不及要和他作伴?”
    “啧,说什么不吉利的话。”顾泽堂吹胡瞪眼,敲了敲桌子,“王元洲犯得可是滔天大罪,你知不知道因为他死了多少人?他一个小小掌门,却痴心妄想,念着盟主的位置!而我可不一样,从来只做稳赚不赔的小本买卖,不流一滴血,不害一个人,还能收获五万灵石,这不是造福修真界是什么?”
    顾泽堂企图用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来遮盖自己利欲熏心的内心,他一向如此,这假惺惺的模样看得顾子翌直犯恶心,他一刻也坐不下了,起身便走。
    “站住!我说的话你听进去了没有?”顾泽堂吼。
    顾子翌脚步不停,只抬手一挥表示知道了。
    屋外的阳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明媚,顾子翌眯了眯眼,只觉刺眼难耐。
    唐九宁睁眼的时候,江珣正坐在床边看她。
    天色昏昏沉沉,日头刚好落下,屋子里没点灯,那人俊朗的轮廓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见嘴角的笑意。
    “醒了?”江珣问。
    唐九宁迷迷糊糊,绵长地哼了一声,拉过被子想要继续睡。她已经睡了一个下午,准确来说,是昏睡了一个下午。
    近日来,为了解开师父的封印,她耗费了不少心神。师父的封印不难解,只是要避开江珣的耳目,就有些费力了。不过事情还算顺利,眼下已解开七七八八,运力便可冲破。
    江珣扯住被子,凑近道:“起来,带你出去玩。”
    唐九宁不想去,猎妖会在即,她根本没心思。
    江珣见她一动不动,直接掀了被子抱人出来。
    “哎。”身子一下子悬空,唐九宁只好一把搂住江珣脖子,然后瞪他。
    江珣笑意更盛,直接把人抱上马车。
    “去哪儿?”唐九宁问。
    江珣放下她,拿出一根黑布条,打算蒙住她的眼睛。
    唐九宁稍稍后退,眼中狐疑。
    “带你去个好地方。”江珣笑了笑,把黑布条给她系上。
    ……
    “小心,前面有台阶。”江珣出声提醒。
    唐九宁抓着江珣的手,小心翼翼地抬脚。
    江珣神秘兮兮的,不知道要给她看什么,她感觉自己下了马车,又走过了一段十分漫长的路,渐渐失了耐心,于是便问:“怎么还没到?”
    江珣拉过自己,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到了。”
    清风拂过面颊,微凉但温柔,黑布条从身后被解开,滑落下来,唐九宁睁眼。
    夜晚的黑色浓烈,画舫徐徐驶在宽阔的河面上,船上没有点一盏灯,周围一片漆黑,目光扫过之处,看不清一物。
    唐九宁回头,诧异地看向江珣。
    江珣一手摇着折扇,一手在唐九宁面前打了个响指。
    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唐九宁转回头,随即一怔。
    一盏盏河灯流淌在夜色中,烛光摇曳,碧波涟漪,汇聚成一条灿烂的星河,由近到远,融入天边的夜空中,变成了点点星光。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天上人间。
    画舫最后才亮起,碧玉栏,红烛灯,曼曼轻纱起。二杯盏,一酒壶,似是待来人。
    而举目远眺,宽阔的运河内,只此一舟,被千万河灯拥流而去。河道两旁,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皆驻足眺望,或惊奇或赞叹。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没有庙会花灯。这一切,都是江珣安排的,只为她一人。
    唐九宁觉得心里酥酥麻麻,有点痒,又像是棉里裹挟着针,有些刺。
    她站在二楼甲板上,风吹开额发,眼睛眨了眨,将一切心绪压下,半晌才呐呐吐出一句:“这些……得花多少钱啊……”
    有些不合时宜,不解风情,但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
    “不多。”江珣上前两步,与她并肩站着,目光看向远方,“还个一辈子,大概能还清。”
    唐九宁立马拧着眉看他:“你敲诈?”
    江珣笑了,拉着她穿过甲板,往屋内走去:“或者这位姑娘陪本公子一晚,也算一笔勾销。”
    唐九宁哼了一声,笑骂道:“风流纨绔,举止轻佻,哪学来的?”
    江珣但笑不语,入座,倒酒。
    唐九宁端起酒杯,闻了闻,有淡淡杏花香:“你不是酒量不好吗?”
    “花清酿,闻着酒香浓,但不容易醉。”江珣说。
    唐九宁听罢浅呷了一口,味道清冽,有一丝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咽下肚子后才感觉到酒气涌上喉咙,不浓,仍是清清淡淡。
    “还挺好喝的。”说罢一口饮尽。
    江珣又给她倒了一杯,问:“距离猎妖会还有两日,可有问题没弄清楚?”
    “哦。”唐九宁转了转酒杯,漫不经心道,“没了,都安排妥善了。”
    “我明日要启程回一趟母家。”江珣说,“恐怕要待上几日。”
    唐九宁点头:“我听说了,长公主寿辰是罢?你好好陪她,不用担心我。”
    江珣盯着她看,眸光有些黯:“我原本想,你若是不去猎妖会,便带你回去见家母,可你执意要去。”
    唐九宁避开他的目光,手指不停转着酒杯:“长公主何等尊贵的身份,我这粗鄙低贱之人,还是别见了罢。”
    江珣挑眉,戏谑道:“别太看低自己了,若是放在万魔窟,都得喊你一声‘尊主’。”
    “……”唐九宁哑口无言,她觉得江珣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陷阱,像是专门在她脚下挖了坑,就待她一个不留心掉进去。
    她干笑了两声,只好举起酒杯一口闷下。
    画舫无人操作,借着灵力一路缓缓而行,一圈圈波纹在水面泛起,河灯相互轻撞,烛火晃荡,悠悠地开出一条路来。
    舱内布置极雅,小榻书案,珠帘屏风,有茶有酒,有书有棋,大概真能在此消磨一晚上的时光。
    唐九宁和江珣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她喝了好多杯,酒气上涌,脸上一阵阵发热,便控诉了句:“江大公子怎么骗人呐,这酒是喝着没酒味,后劲大着呢。”
    低头一看,江珣面前倒着的一杯却还没动,再抬眼看他,漆黑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江珣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晃了晃:“因为喝了酒,才会说真话。”
    唐九宁的心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你怎么不喝?”
    “我酒量不好,怕喝得迷迷糊糊,就被你骗了。”江珣还是看她。
    他说得不明不白,唐九宁的心却渐渐冷了下来,聪明如她,哪能听不出江珣话里的意思,再想到之前聊的话,看来他已经察觉到了。
    今日不是为她准备的惊喜,是他精心准备的鸿门宴。
    唐九宁仍想装糊涂搪塞过去:“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被我骗。”
    江珣一口将杯中的酒饮尽:“人总有一时糊涂,又或者……”他盯着她,漆黑的眼里分明无甚波澜,却沉甸甸的。
    “心甘情愿。”
    “噔”的一声,酒杯放回桌面,像是什么东西落地,又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唐九宁装不下去了,她一动不动,目光盯着江珣手中空空荡荡的酒杯,一时间无话可说。
    “你腕上的红莲,颜色好像淡了些。”江珣又蓦地开口。
    唐九宁微讶,她没料到江珣连这个都知道。想来他思虑周全,怕是有备而来,不知这静谧的河水之下,是否藏了埋伏?
    一丝狠厉从唐九宁眼里闪过,她稍稍握紧拳头,今日只怕不能善终了。
    江珣却忽然抓住唐九宁的手,大拇指狠狠碾过那朵朵红莲。
    “唔。颜色淡了便不好看了。过来,我给你画一个。”说罢便拉起唐九宁往书案前走。
    唐九宁一怔,江珣此举,简直是莫名其妙。
    她被大力按在书案前,江珣拿过笔沾了点红墨,往她手上勾画。
    唐九宁作势要抽回手。
    “别动。”
    江珣拉住她,笔尖柔软且冰凉,划过皮肤,覆盖掉原本淡了的浅红,留下一道深深的艳红,在那旧了的颜色上,显得十分突兀。
    手上的红莲很细腻,不好描。江珣却低着头,认真且专注,温柔且情深,一笔一划,都轻轻巧巧地落在唐九宁的心尖上。
    一朵莲花成型,妖冶的,鲜活的,仿佛初见时那般。
    “江珣。”半晌后,唐九宁开口唤他,声音有点哑,“画了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她没有再抽回手,任凭江珣握着,任凭他做着无济于事的补救。
    笔尖轻轻一抖,画歪了一朵,江珣提着笔继续画,生平第一次将执拗用在了徒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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