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孟氏既存了善心,第二日便遣人买了好些墨龟锦鲤,暂且养在院中。
    不觉光阴过隙,捻指已是十余日光景。看看天气,连日来斜风疏雨,四下乱红坠坠,鸟雀啾鸣。孟氏这日里与女儿对坐廊下听了场雨,免不得叹道:“这雨不知停歇,明日可怎生是好?”
    弥真方描就个雨打芭蕉的花样子,闻言笑了一笑:“母亲尽管宽心,我瞧着云舒日见,想来也下不到明日去。”果然那雨止到一更时分,次早水光潋滟,山色空蒙,一派天朗风清的好景象。
    孟氏早起推窗见了,当下喜得念了句佛,妆扮妥帖后取个帷帽与女儿戴了,又命两乘轿子伺候,一路晃晃悠悠,直抬到桥边,下了游船。
    母女二人自坐一桌,几个随侍的丫鬟分立两侧。其中一女恰是那碧桃,俏生生地靠了窗檐,一双眸子先时倒还收敛,片刻后便频频侧顾,直望向近旁一条满聚了粉头的画舫。
    只见那舫上香风阵阵,红袖招招,粉的、绿的凑做一堆。几个浪荡子弟或卧或坐,各自怀里兜着个花娘,一面调笑取乐,一面擎着嘴儿贴唇相亲。
    正中有一郎君着了身鸦色锦袍,头戴软翅纱巾,鬓边别花,手上支着把红骨细洒金的纸扇,一面搔弄花娘的奶儿,一面挑眉看了过来,端的是富贵风流,潇洒无边。
    这般人物,不是潘六螂又是哪个?
    只是此番轻浮作态恰被那孟氏瞧在眼里,自然满心不欢喜,生怕歪带了女儿。转回头来又见自家使女神色飘飞,更是不悦,少不得随口点她几句。
    那碧桃诺诺地应了,面上一副受教模样,心底里反怨毒上来,只暗想:“有道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今日偏要叫你这乖乖女儿折在这里,且看你还抖得起来么?”
    不说碧桃与潘六螂这场眉眼官司,单论龙溪河两岸芦荻丛丛,鸥鹭翩翩,河上游船如织,陌间行人似缀,来往男女络绎不绝,都往那放生池去,果然好一番胜会。
    孟氏忙命艄公点蒿,家下仆从抬了水货,一行人下得船来,抬眼便见前头好大一座牌楼,上面刻就几行短诗,恰是:
    “茹素亦茹荤,凭我山有野味。不杀亦不放,任他海阔天高。”
    弥真驻足看了片刻,深觉佛道至简,禅理奥妙,正心中默念,却见近旁人群拥簇,几个身着布衣直裰的文客行将过来。
    内中一人笑道:“子冉兄且观这水乡景致,比之扬州如何?”
    那教人点了名的郎君应道:“世间美景千万,莫不是春兰秋菊,各有千秋,如何比得?倒是此地民风淳良,百姓向善,令人可亲。”
    听此一言,弥真心弦稍动,抬手撩了纱帷,把眼看向那人。
    只见他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身段颀长,质若松雪,眉眼生得极清极俊,嘴角微含笑意,一派萧萧肃肃的文士之风。
    弥真愣了一瞬,只觉自己仿佛在哪里遇过这人,还待细看,恰逢他侧转身来,两厢里正正打了个照面。
    一个是翩翩少年郎,一个又是懵懂女儿家,弥真一张粉面霎时红透,忙不迭落下手来,缀在孟氏身后快步走远了。
    那班文客眼见个美娇娥婉转蛾眉,羞得去了,一时哄闹开来,不住打趣。谈笑间,不觉放生已毕,堪堪日过正午。
    众人俯仰四顾,但见池面波光粼粼,远山空翠欲滴。那溪河两岸聚了不少红男绿女,有俯就喂鱼儿的,有垫足攀花儿的,有临水自照比美的,有随性荡舟遣怀的,更有设席饮酒,击鼓为乐的,真个畅心悦目,美不胜收。
    娱兴正酣时,忽见那河上停就的画舫不知怎的撞将过来,众男女忙忙避了,险不曾跌落下去。
    有那气燥的,耐不住便要高声喝骂几句。正吆呼不停,不妨那舫上冲下来几个子弟,与岸上众人纠扯在一处。慌乱间,你推我搡,有人便迎面扑在条游船上,惊得船中人啊一声喊叫。
    艄公赶忙扬蒿,哪里及得?眼见个着粉衫白裙的小娘子站立不稳又拉扯不及,竟从船头直直掉落下去,咚一声溅起好大水花,身子在波澜间沉沉浮浮,顷刻便要没顶。
    船上女眷早唬得一跳,口里没命地喊“小娘子”、“我儿”,不一时又唉唉哭嚎起来,听的人揪心不已。
    正没奈何,那画舫上、河岸边齐齐跳下来两个高壮男儿,一人着锦袍,另人穿布衣,几个起伏便游到近处。
    只是那锦袍男儿力有不逮,又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到底落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旁人英雄救美,自己图谋不果,恨得险些把牙咬碎。
    而那布衣郎君甫一上岸便被人群团团围将上来,面上湿漉漉的,被水泽润得愈发俊美,与正昏迷不醒的小娘子一处,宛若神君仙子一般。
    有识得人的,便低语道:“那游船中的是县爷的家眷,这小娘子样貌不俗,衣饰华美,想来应是女公子了……”
    正悉悉索索议论不停,就见个妇人家跌撞着过来,扑在女儿身上哭个不住。好在还有个晓事的婆子,急急遣人去县衙里报给沉知县知道,又忙命家下仆从携了母女二人返还归家,方才朝那郎君再叁言谢。
    这里沉知县得了消息便骇了一跳,赶忙转回后衙,果见他浑家一双眼睛肿的蟠桃也似,失魂般呆坐在女儿床前,见他来了,耐不住扑进怀里,口中啜泣道:“官人,女儿若有个闪失,我便随她去了罢……”
    沉知县心痛难抑,揽着妻子安慰了半晌,等到郎中上门搭了回脉,知道女儿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夫妇二人心中一颗大石方才落地。
    只是这场祸事不大不小,孟氏想到女儿终身大事,不免又忧心起来,说道:“如今出了这样事体,女儿家清白有污,如何再寻得好亲事?“
    沉知县叹道:“便是没有缘分,便把女儿留在家中又有何妨?”
    不题夫妇俩这一番思绪,却说弥真第二日上便醒转过来,孟氏这边厢正端了汤药喂予她吃,却见个婆子匆匆赶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孟氏听了倒有些纳罕,及至转出后院,入了花厅,就见个鹤发童颜的老妇人正坐在下首,沉知县一旁陪客,两人均是言笑晏晏。孟氏连忙紧走几步上前纳了个万福,口中道:“晏妈妈向来少见,今日如何有空得来?”
    原来这老妇人夫家姓晏,乃是吴地的一方大儒,夫妇俩无子无女,平日里隐居山林,煮酒论茶,弹琴养鹤,久不沾人间烟火气,是以孟氏倒不知这位寻常人家请都请不来的贵客今日为着何事登门。
    那老妇人眉眼弯弯,未语先笑:“老身此番来,却是要做一回月老,牵根红线与你家的小娘子。”
    夫妇俩闻言对望了一眼,面上俱是讶色。沉知县忙做了个揖,问道:“不知是哪家的郎君?倒劳动晏妈妈前来说亲。”
    “说起这位郎君,倒是我家那老头儿的一位忘年小友,年将弱冠,游学到此,昨日龙溪河边携友出游,不曾想却救了个落水的小娘子……”
    老妇人说到这里便顿了一顿,脸上笑意促狭,果见那夫妇俩俱是个惊讶的模样,又接着道:“这位小郎君昨夜匆匆来寻,求告再叁,央我务必今日一早便来,我瞧他一片诚心,便厚着脸皮来说一说亲事。”
    孟氏问道:“不知这位郎君名姓,又是哪里人士?”
    “那小郎君姓陆,名唤清举,父亲任扬州知州,外祖在朝,家风很是清正,更难得他才学出众,品貌俱佳,是个胸有丘壑,玉枝般的人物。”
    有道是有心栽花,无心插柳,沉知县夫妇听那老妇人道明原委,真个是感慨万千,啼笑皆非。
    因这一桩意外姻缘,想是月老牵线,喜鹊搭桥,陆沉两家本就有旧,因而互通婚书约定良辰,此乃别话,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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