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庆是个厚道人。”陈子锟道,他已经猜到杏儿要说什么了。
    “下个月我和宝庆订婚,等他三年守孝满了就成婚。”杏儿平静的说道。
    “哦,恭喜。”陈子锟道。
    一阵沉默。
    “水……”宝庆喃喃道,陈子锟赶紧将他搀到屋里,杏儿忙里忙外,烧水泡茶,俨然已经是薛家的儿媳妇。
    陈子锟回到酒桌上,果儿凑了过来,羡慕的看着他的军刀和马靴,道:“锟子哥,我想跟你当兵,行不?”
    “行啊,不过得等你长大,上完学,有文化才能穿马靴挎洋刀,要不然只能当大头兵,知道不?”
    “知道了!”果儿用力的点点头。
    酒足饭饱之后,陈子锟回到驻地,赵玉峰报告说,抓来的几个人喊冤,要见长官,陈子锟一摆手:“别理他们,先关一夜再说,明天早上,弄点好吃的送过去。”
    赵玉峰狡黠的笑了:“我懂了。”
    来到自己的房间,陈子锟全无睡意,索性拿出徐树铮的日记本来翻看。
    这一看了不得,整夜无眠。
    这本日记,详细记载着徐树铮去年率军收复蒙古的点点滴滴,以第一人称读之,更如身临其境一般,两旅步兵一团骑兵,却故布疑兵,做出十万大军之势,蒙古活佛、王公贵族等人闻风丧胆,不战而降,已经宣布自治的外蒙古重回祖国怀抱,表面看来轻松顺利,仔细想来却是步步惊心。
    看完这本日记,已经东方泛白,雄鸡高唱,陈子锟掩卷长思,不禁对徐树铮的印象大为改观,这才是堂堂伟丈夫当作之事啊!
    ……
    强五、强七兄弟俩被五花大绑丢在一间空屋里,两人都是混天桥的滚刀肉,什么场面没经过,刚开始还骂骂咧咧的充好汉,可到了半夜也没人提审,心里就有点慌了。
    为啥抓他们进来,他俩心知肚明,无非是在拘留所弄死了薛平顺,弄死个把人算啥大事,反正有五爷罩着,可这回看起来没那么简单,抓他们的不是警察,而是当兵的,而且领头的咋看起来那么像曾经大闹马家的陈子锟呢。
    清晨时分,屋门打开,一个军官进来给他们送了一桌酒菜,一壶二锅头两个酒杯,花生米猪头肉小葱拌豆腐拍黄瓜,俩兄弟面面相觑,按说这酒菜也不算多好,但是对在押犯人来说已经是超规格的待遇了。
    接下来从篮子里拿出的两碗饭让他俩明白过来,这他妈是断头酒啊。
    两碗米饭,上面插着筷子,标准的死刑犯临走前的饭食。
    “吃吧,不够再添,吃饱了好上路。”那军官看起来挺和气的。
    两兄弟对视一眼,大哭起来,强七哭道:“老总,冤枉啊,为啥要毙俺们,那事儿是五爷让俺们做的,俺们也是迫不得已啊。”
    “真的?”军官一惊,“原来还有隐情,到底怎么回事,赶紧说,兴许还有救。”
    “我说我说,是这么一档子事儿……”兄弟俩争先恐后的把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十分钟后,陈子锟拿到了强家兄弟的供词,随便扫了一眼,下令道:“集合部队,抄家去。”
    宪兵连紧急出动,将马家掀了个底朝天,洋车全部被扣,望着满院子灰军装的大兵,马世海捻着胡子望着陈子锟冷笑不已,昨天老五被抓,他就做好了准备,将家中细软都藏了起来,这群丘八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出值钱的玩意来。
    “马老爷,别来无恙啊,别以为你们家干的那些龌龊事情能瞒天过海,你就洗干净脑壳,准备挨枪子吧。”陈子锟丢下一句话,拉着洋车带兵撤了。
    “爹,这小子怎么混成军官了,咋办?”马六凑上来问道,他年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胆战心惊也很正常。
    马世海冷哼一声:“不就是挎上洋刀了么,还真以为自己成仙得道了,北洋军里我认识的人多了去了,吴佩孚又如何,还不是得听曹三爷的调遣,小六,你放心好了,不出三天,他姓陈的不但乖乖得把咱的洋车送回来,还得把你五哥给放了。”
    ……
    长辛店一带的皖军残余被肃清之后,曹锟吴佩孚的直军接管了南苑大营,张作霖的奉军接管北苑大营,两军相约都不进北京,直皖战事到此结束,北京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曹锟公馆外,马世海一袭长袍马褂肃然而立,大热的天,他头上竟然一滴汗都没有,倒是身旁的李定邦不停拿手帕擦拭着额头和脖子,再次叮嘱道:“世伯,见了李处长你可别乱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我懂,多谢了。”马世海点点头,这次要拜见的人可不一般,是曹锟曹大帅身边的第一红人,曹公馆的收支处长兼讨逆军军需副总监李彦青,说到这位李处长可是个传奇人物,早年身无分文闯关东,挖参、伐木,澡堂里搓澡,什么都干过,尤其搓澡是一绝,深得曹大帅赏识,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曹大帅的男宠……
    别管传言怎么说,有这位李处长一句话,就能要了陈子锟的小命,马世海为了拜见李处长,可动用了不少关系,花了不少钱。
    两人在门外等了足足半个钟头,才轮到他们进去,小客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看派头气度都是官场上的人,马世海知道,他们都是来找李处长送礼走后门的,这年头,连送礼都得排队啊,不过这也说明李彦青确实有能量,这钱,送的值!
    在小客厅里又等了一个钟头,终于可以得见,马世海和李定邦跟在小厮身后,穿过回廊来到一处水榭之外,只见水榭里摆着一张麻将桌,一个面若敷粉的男子身着绸缎褂子,手上戴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正谈笑风生的摸牌呢。
    “三万,碰!”男子爽朗的大笑,回头望了望李定邦:“哟,这不是本家么,定邦,找我啥事,说,这儿正忙着呢。”
    李定邦点头哈腰道:“六爷,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前两天吴大帅手底下一个叫陈子锟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把卑职的部下抓走了,还抄了他们家宅子,咱们没辙,只好找您说理来了。”
    李彦青似乎像是没听见,继续摸了几张牌,和牌友们谈天说地。
    李定邦一使眼色,马世海立刻跪下了,声泪俱下,白胡子直颤悠:“李处长,救救我们一家老小吧。”
    李彦青这才回过头来,神色有些不悦:“吴大帅的事情,我可管不着。”
    李定邦干咳一声,递上一张五千块钱的中国银行本票,李彦青瞄了一眼,口风立刻变了:“哦,这吴大帅也忒不像话了,御下不严,荼毒百姓,行,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们回吧。”
    马世海还想多说两句,看到李定邦的眼色,赶紧住了嘴,磕了俩头站起来倒退着走了。
    “六爷,什么案子啊?我看那老头有些眼熟。”坐在李彦青对面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漫不经心的问道。
    “俊卿,是你熟人怎么不早说?”李彦青笑呵呵的说道。
    第二十章 恶人先告状
    和李彦青坐在一起打牌的正是昔日天桥华清池澡堂子的搓澡工李俊卿,时过境迁,他的风貌气度大变,举手投足间竟然有了些富家公子的派头,胸前挂着白金表链,手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也是价值不菲。
    去年春天,他逃离北京之后就在外流浪,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了李彦青,只因他生的眉目清秀,体格苗条,又曾在澡堂里干过活,身世和李彦青有些类似,所以深得宠爱,一直带在身边伺候。
    李俊卿没见过马世海,只是从他的相貌上看和曾经欺辱自己的马老二有些相似,而且谈话间还提到了陈子锟,所以才有此一问。
    六爷嘴上说的客气,李俊卿心里却明白自己的身份,所以只是淡淡的答道:“哦,只是眼熟罢了,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是谁,五饼,吃了。”
    李彦青也没当一回事,继续打牌不提。
    若是别的什么人,李彦青直接就写个条子让军法处把事情办了,但陈子锟是吴佩孚的兵,吴佩孚又是曹三爷手底下最能打的大将,李彦青虽然贪财,但轻重还是能分出的,吴大帅的兵可不是他一句话就能动的。
    第二天,李彦青借着给曹锟搓澡的机会,轻描淡写的把陈子锟的事儿说了,曹锟不满道:“这个吴子玉怎么搞的,刚进北京就弄得民怨沸腾,回头我问问他。”
    “三爷,您消消气,我想玉帅也不知道这个事,都是底下人打着旗号乱搞。”李彦青假惺惺的劝道。
    洗完了澡,曹锟果然打了个电话给吴佩孚,在商讨国事之余顺便提了提此事。
    ……
    马世海老奸巨猾,焉能把自家前途放在李彦青一条线上,他当机立断,又挤出几千块钱来上下打点,把状子直接递到了吴佩孚的军法处,状子是请专业讼师写的,读来催人泪下,荡气回肠,绝对一流水准。
    军法处接了状子不敢怠慢,吴大帅三令五申不许扰民,还有人敢仗势欺人,绑架警察,劫夺民财,这不是给大帅脸上抹黑么,立刻报告吴佩孚,吴大帅接了曹锟电话之后就已经怒不可遏了,看了状子,更加雷霆震怒,当即责成军法处将陈子锟缉拿归案,军**处。
    此时陈子锟正好整以暇的坐在六国饭店的大堂里,脸上戴着眼镜,手里拿着报纸,一副商人打扮,叮咚一声响,赵玉峰从电梯里出来,走过来低声道:“查清楚了,徐树铮在三楼左手第二个房间,没带保镖。”
    “消息可靠么?”陈子锟掐灭了烟蒂,提了提腰带,驳壳枪太重,坠的腰带总往下掉。
    “千真万确。”赵玉峰今天也穿了一套便装,歪戴着礼帽,看起来就像上海巡捕房的包打听。
    “走,抓他去。”陈子锟放下报纸站了起来,这次行动是他一手策划的,乔装改扮混入使馆区秘密抓捕头号通缉犯徐树铮,东交民巷不比别处,来的都是跟陈子锟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老李扮成洋车夫在外面侯着,王德贵和赵玉峰配合行动,随身带着枪械和绑绳,力求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徐树铮带出东交民巷。
    来到电梯口,陈子锟忽然灵机一动,道:“老王哥你走楼梯,赵哥走电梯,我从后面上,大家小心。”
    两人点点头,各自去了,陈子锟绕到楼后,从防火梯向上爬去,刚爬到二楼,就见走廊尽头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穿长衫的男子从里面出来,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
    多么熟悉的背影,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这六国饭店之中,风度翩翩的陆军上将掷来军刀,只为中国人争一口气,第二次见他是在安福俱乐部,他谈笑风生的背后却暗藏杀机,手段狠辣果决,他就是陈子锟此行的目标,通缉首犯,前陆军次长徐树铮。
    “徐次长!”陈子锟低喝一声。
    徐树铮一颤,故作轻松道:“你认错人了吧。”手却向腰间摸去。
    “别犯傻,你再快也快不过我。”背后传来手枪掰开击锤的金属铿锵声,徐树铮伸向腰间的手停住了,索性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陈子锟。
    “又见面了,我记得你是叫……陈子锟吧,我确实快不过你,我记得你在安福胡同打死我八个卫兵,还有山本武夫他们也是你杀的吧。”徐树铮面对枪口依然泰然处之。
    “徐次长好记性,我奉吴大帅之命前来拿你,你还有什么话说么?”陈子锟道。
    徐树铮苦笑一下:“成王败寇,我没有话说,不过这里可是使馆区,你想抓我出去没那么容易。”
    陈子锟冷笑:“谁说一定要活着把你带走。”
    徐树铮道:“正好,我也不想见曹锟吴佩孚之流,你动手吧。”
    说罢闭上了眼睛。
    陈子锟握枪的手汗津津的,嫣红婶子就是被徐树铮害死,杀了他就可以报仇,但是这扳机他怎么也扣不下去,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概是赵玉峰和王德贵追来了。
    “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下次别让我遇到你。”陈子锟终于收了枪,将一个黑皮日记本塞到徐树铮手里,推门进入了走廊。
    徐树铮错愕无比,就听到身后传来对话。
    “房间里没人,丫挺机灵,跑了。”
    “电梯里也没见到,你那儿呢?”
    “我刚上来,没看到他,走,咱们别处去找找。”这是陈子锟的声音。
    徐树铮定定神,从防火梯下来,压低帽檐,叫了一辆洋车直奔日本公使馆而去。
    ……
    陈子锟等人无功而返,刚出东交民巷,对面来了几个当兵的,为首一个副官啪的一个敬礼:“陈长官,大帅有请。”
    “等我回去换上军装立刻过去。”陈子锟指了指身上的便服,略带歉意道。
    副官伸手拦住他:“不用,大帅等着你呢。”
    后面开过一辆汽车,车门打开,副官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陈子锟无奈,只好上了车,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一左一右夹着他坐下,汽车一溜烟开走了,只留下赵玉峰和老王老李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大帅要提拔陈大个子了?我怎么瞅着这阵势有点不对劲啊。”赵玉峰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没事儿,陈大个子早有安排。”王德贵道。
    汽车开到吴佩孚行辕门前,陈子锟被带下车,在大门口按照规矩解除了武装,四个卫兵紧跟在他身后,径直来到堂前,吴佩孚一身马褂端坐堂上看《春秋》呢,见陈子锟到了,将书一丢,起身到背着手走了两步,忽然一指陈子锟:“你可知罪!”
    陈子锟不慌不忙道:“卑职何罪之有?”
    吴佩孚将状子直接丢过来:“自己看。”
    陈子锟捡起状子瞄了两眼。镇定自若道:“这上面完全是一派胡言,造谣中伤。”
    吴佩孚冷哼一声,静待他的下文。
    身为风云人物的吴佩孚眼光何其毒辣,岂会被曹锟的一句话,讼师的一张状子影响到他的判断力,陈子锟此人有勇有谋有文化,绝非池中之物,说他干出这种公报私仇、强取豪夺的事情,那是对吴大帅智商和眼光的污蔑。
    此前,手枪连的李连长已经将安福俱乐部里目睹的一幕告诉了吴佩孚,对一整箱银元,满屋子字画古玩都不动心的人,说他霸占人家十几辆洋车,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当然,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一方面是要给曹大帅面子,一方面也要堵公众悠悠之口,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吴大帅想看看陈子锟这小子处理危机的本事如何。
    陈子锟当然没有令他失望,站在堂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中间不可避免的提到了自己在北京的一段经历,吴佩孚眯着眼睛捋着八字胡不停的点头,心中暗喜,这小子果然是有文化之人,军中正缺乏这样文武兼备的好苗子啊。
    “如此说来,马家乃是地方一霸了。”吴佩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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