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同学。?”胖学生捂着脸说道,他是高度近视,看不清楚陈子锟的脸,还以为是自己同学。
    陈子锟却记起这张面孔了,这胖子经常在北大图书馆里高谈阔论,是个什么学社的头头,和徐庭戈关系不错,好像是叫傅斯年。
    傅斯年从地上爬起来,面色沮丧无比,叹口气,和一帮大学生一道,偃旗息鼓往回走了。
    而另外一拨人却和他们分道扬镳,沿长安街朝赵家楼方向去了。
    姚依蕾担心母亲出事,赶紧拉着陈子锟跑到六国饭店里去打电话,可是接线员说赵家楼的电话一直在通话,接不进去,如此折腾了十几分钟还是打不通,她干脆撂了电话,对陈子锟说:“走,去赵家楼。”
    发动汽车开往赵家楼,可是长安街却被学生队伍堵的严严实实,雪片一片的传单撒的到处都是,触目所及,都是爱国标语,街上的巡警不敢阻拦,只是拎着警棍在一旁勉力维持秩序。
    道路不同,只好绕道前行,可是几乎所有的道路都被堵住了,姚依蕾急的满头大汗:“今天这是怎么着了,全北京的学生都上街了么。”
    “大概是巴黎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过来了。”陈子锟答道,前几天去熊希龄府上例行拜会的时候,似乎听他提过,梁启超在巴黎又打电报过来,说和会上关于山东问题的外交努力已经完全失败。
    “可是他们去赵家楼作什么,外交失败又不是曹伯伯的问题。”姚依蕾对于国家大事,终究还是不够敏感。
    “因为你的这位曹伯伯是亲日派,学生不找他找谁,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们也就是去骂几句,不会动手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姚依蕾拍拍胸口,她觉得陈子锟说的很有道理,学生又不是土匪,断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不必太为母亲担心。
    忽然车门被人敲响,扭头看去,是几张焦急的年轻面孔,陈子锟降下车窗问道:“有事么?”
    “我们有个同学突发急病,麻烦您送他去医院好么?”
    陈子锟探头一看,果然有个学生打扮的青年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嘴角还有血迹。
    “快上车。”陈子锟打开了车门,和学生们一起将病号抬上车,车内空间有限,坐不下几个人,学生们推举了一人陪同前往医院。
    汽车径直向距离最近的一家法国医院驶去,陈子锟边开车边问道:“这位同学得了什么病?”
    “他以前就有肺结核,这次游行示威把嗓子都喊哑了,引发了旧疾,刚才都咯血了。”同学介绍着,又埋怨病号:“郭钦光,让你不要来,你偏要来”。
    “不让我参加示威,我宁愿死。”郭钦光的声音很微弱,呼吸很急促,脸上却泛着病态的红晕。
    “你们为什么要游行呢?”姚依蕾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立刻引起郭钦光的激愤。
    “这位小姐,你大概没看前天的《国民公报》,林长民先生撰文呼吁:"山东亡矣,国将不国矣,愿合四万万众誓死图之!青岛被日本强占去了!中国就要亡了,你们却还在这里……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啊。”
    郭钦光义正词严,横眉冷目,可姚依蕾却丝毫不识相的继续问道:“青岛已经被日本人强占四年之久了,为何时至今日才想起示威?”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郭钦光冷笑着直摇头,正待说出一番大道理来,旁边的同学劝道:“人家好心送你去医院,你就少说两句吧。”
    车到医院,郭钦光恢复了一点精神,向二人道谢,在同学的搀扶下进了医院,陈子锟调头再度向赵家楼方向驶去,可是半路上车又抛锚,只得叫了一辆洋车赶过去,等到了地方一看,远处已经浓烟滚滚。
    赵家楼原为明代龙庆朝文阁大学士赵文肃的宅邸,后被曹汝霖购得,建的愈加富丽堂皇,院内中西合璧,草坪亭台一应俱全,姚公馆与之相比起来,就显得寒酸多了,不过今天的赵家楼却与往日不同,大门敞开,墙上窗户上遍布烂菜叶、臭鸡蛋,其中几间房子已经被点燃,烈火熊熊,但依然有不少人在院子里追打怒骂。
    陈子锟和姚依蕾急忙跑进院子,正看到几个学生围着一人拳打脚踢,其中一学生挥舞着铁棍狂殴那人的脑袋,铁棍破空之声呜呜作响,令人心惊胆战,学生们一边打一边骂:“打死你这个卖国贼,为民除害!”
    不远处站着一个头戴礼帽的记者,捧着照相机啪啪的抢着镜头,正是今天刚见过的熟人阮铭川。
    “那不是章叔叔么,你快救救他!”姚依蕾认出被打之人是父亲的好友,驻日公使章宗祥,急忙摇晃着陈子锟的胳膊求他出手。
    陈子锟就见不得那么多人欺负一个,正要上前,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却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死死扑在章宗祥身上,用日语大喊着什么,学生们用力去搬他,却无济于事,只得悻悻地丢下铁棍,骂道:“今天就便宜你这个卖国贼了!”
    忽然远处警笛声大作,紧接着是暴雨般的脚步声,大队黑制服的巡警和灰制服的士兵赶到了现场,学生们惊叫一声,四散而逃,陈子锟眼见不妙,也拉着姚依蕾准备遁走,可是遍地都是军警,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束手就擒。
    军警们来势汹汹,将来不及逃走的三十余名学生全都抓走,陈子锟穿了件白衬衣,看起来很像学生,也被殃及,被大兵用枪托赶到了男学生队伍里,而姚依蕾则被赶到女学生那边,现场乱哄哄一片,军警的呵斥和学生的抗议此起彼伏,谁也没空听他们的辩解。
    阮铭川高举着照相机喊道:“我是报社记者。”军警们倒也没有抓他,只是将他赶走了事。
    带队来的长官是警察厅总监吴炳湘和步兵统领李长泰,他俩见事态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赶紧下令救火,救人,昏迷不醒的章宗祥被抬上车拉走,所有被捕学生被押往警察厅。
    倒霉的陈子锟也被押到了警察厅,和那帮学生关到了一起,铁窗内,学生们兴奋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开始互相攀谈起来。
    “我是北大的,你哪里的?”
    “我是高师的。”
    “我是汇文的。”
    “同学,你呢?”一个学生热情的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问道。
    “我是拉洋车的。”陈子锟看看他,认出正是在赵家楼用铁棍殴打章宗祥的那个人。
    “你不是陈子锟么?”一个陌生的北大学生喊道,陈子锟知道自己和徐二的那场比试在北大闹得沸沸扬扬,很多人认识自己,便点点头,坦然道:“是我。”
    那人兴奋起来,对众人道:“他的确是一个车夫,但也是我们北大的人!”
    “我是北京高等师范的匡互生。”铁棍学生向陈子锟伸出了手。
    旁边人七嘴八舌的介绍道:“今天匡互生立了大功了,要不是他带了火油和自来火,这把火不一定能烧起来。”
    “是他率先跳进曹家的,匡互生是我们的先锋,是我们的英雄。”
    陈子锟顿时肃然起敬,这位匡互生果然厉害,当着大学生就如此生猛,若是到了关外当马贼,那还不杀出一片天来。
    “幸会。”陈子锟握住了匡互生的手。
    ……
    总监办公室,吴炳湘心烦意乱,口干舌燥,今天学生把事情闹大了,烧了曹总长的宅子,打伤了章宗祥,这场乱局看样子还只是刚开始,自己这个警察总监,怕是要头疼一段时间了。
    “报告!”部下敲门进来,举手敬礼道:“刚才抓的学生里,有一个女生自称是交通部姚次长的女儿。”
    老姚家这个女儿真不省心,什么事都要掺乎啊,吴炳湘没空理会这样的小事,摆摆手道:“放了。”
    姚依蕾被开释了,她还想把陈子锟也搭救出来,但是整个警察厅乱成了一锅粥,谁也没空搭理她,只好回家求援。
    回到姚公馆,正看到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脸的惊魂未定。
    “妈咪。”姚依蕾扑进母亲怀抱,“你没事吧?”
    “妈咪没事,咦,你怎么知道出事了?”姚太太有些诧异。
    “我去了赵家楼,还被警察错抓了,陈子锟现在还被他们关着呢,妈咪,赶快救他啊。”姚依蕾急促道。
    “你就知道给我惹祸!救什么救,还不回屋反省去!”姚次长威严的声音响起,一脸的怒形于色,姚依蕾知道父亲这回是真生气了,不敢说话,乖乖回屋去了。
    姚次长望着女儿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对太太说:“章宗祥被他们打成了重伤,我现在去医院,你在家好好守着女儿,多事之秋,千万不能再出乱子。”
    第二十一章 爱国者
    姚次长赶到北京日华同仁医院,这里警卫森严,遍布岗哨,走廊里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外交官,正陪着章宗祥的夫人低声说话。
    “嫂夫人,我来迟了。”姚次长上前说道,他是章宗祥的好友,两家来往甚密,章宗祥出事,他自然要来探视。
    章夫人嘤嘤哭道:“那些学生下手太狠了,宗祥头上被打出一个两寸长的口子来,都能看见骨膜了,遍体都是瘀伤,到现在没苏醒过来,医生说还在危险期内,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办啊。”
    姚次长安慰道:“嫂夫人放宽心,仲和兄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隔着窗子看了看病床上的章宗祥,头上缠着绷带,迷迷糊糊的样子,几个日本医生正围着他诊治,姚次长叹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今天没去曹宅。
    负责护卫的警察在一旁聊着天,断断续续的对话传到姚次长耳朵里。
    “听说曹总长的府邸让人给点了,这回家当损失可不老少。”
    “可不是么,幸亏人没挨打,他要是让学生逮到,那还不往死里招呼。”
    “那他人呢?”
    “被段督办保护起来了,听说藏在团城。”
    姚次长听了更加忧心忡忡,他敏锐的意识到,这次学生闹事,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又安抚了章夫人几句,来到医院办公室,借了他们的电话打给家里,让太太带着女儿赶紧去天津避一避风头。
    “有这么严重?”姚太太声音有点发颤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先避一避吧。”姚次长挂了电话,出门上车,让司机直接开到新华宫去。
    新华宫就是紫禁城西面的皇家园林太液池,三个大池塘分为北、中、南三海,其中中南海被圈为御苑,袁世凯当政后,把南面宝月楼拆开建成大门,命名为新华门,民国政府的国务院、总统府都设在这里。
    新华门上,五色旗高高飘扬,见姚次长汽车到来,守门军官撇刀高喊敬礼,八个卫兵举起步枪行持枪礼,姚次长来到国务院,请求面见国务总理钱能训。
    正巧钱能训在召开会议紧急商讨对策,陆军次长徐树铮、警察总监吴炳湘,步军统领李长泰,教育总长傅增湘等人都在场,大家各抒己见,慷慨陈词,纷纷要求严惩肇事学生。
    姚次长也代表交通部发表意见,要求政府将放火打人之凶徒绳之以法。
    唯有教育总长傅增湘保留意见。
    会议暂时取得一致意见,对涉案学生予以严惩,由教育总长召集京师各校校长训示,令其严加管教学生,不得发生类似事件。
    会后,徐树铮和姚启桢来到外面,徐次长掏出香烟递给姚次长道:“来一支?”
    “我抽这个。”姚次长拿出了自己的烟斗。
    徐树铮点着香烟,深深抽了一口,望着远处的湖水道:“山雨欲来啊。”
    “怎讲?”姚次长心念一动。
    “表面上看是学生闹事,其实是某些人在针对督办和我。”徐树铮道。
    “哦?可是梁启超、林长民之流?”姚次长虽然是交通系的人,但对安福系和研究系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是心知肚明,知根知底的。
    徐树铮笑道:“老曹跟我说,因为有次林长民找他借钱,他没给,所以林长民借机报复,蛊惑学生把他家给砸了。”
    姚次长也笑了,摇头道:“荒唐。”
    徐树铮道:“林长民自然不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他要对付的是国会,是政府,是段督办,他们想借着外交失败的事件大闹一场,殊不知弱国无外交,我们能搭上战胜国的末班车,已经是外交一大胜利了,如今得陇望蜀,谁会给你好脸色看。”
    姚次长道:“这帮学生哪里知道外交上的事情,他们只会意气用事而已,青岛已经被日人占据数年,你签与不签,他都在日本手里,而签了合约,我国至少可以解决治外法权、庚子赔款等问题……”
    ……
    警察厅拘留所内,匡互生正在给陈子锟科普山东问题。
    “欧战期间,日本趁火打劫,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青岛从德国人手里夺了去,开战的时候,他们嘴上说的漂亮,说什么夺回青岛,在适当的时机返还中国,可事实是日本人不但强占了青岛,还要通过巴黎和会来将其合法化,这就像山上的土匪抢了你家的女儿,还要说是明媒正娶一样可笑。”
    旁边一个学生插嘴道:“最可笑的是,中国同样也是战胜国,却要承担战败国的责任,自家的领土任人宰割。”
    学生们纷纷点头称是,满脸的义愤。
    一学生道:“日本占据青岛,触手沿胶济路一直伸到济南,日军基本已经占据山东大部,而山东是中国腹地,倘若某日开战,中国顷刻间就会被日军分割,不可不防啊。”
    陈子锟听了他们的介绍,也热血沸腾起来:“日本欺人太甚!”
    匡互生道:“日本乃强盗,固然可恨,但更加可恨的却是占据我国政府高位的那些卖国贼们。”
    陈子锟道:“可是今天挨打的那个人?”
    匡互生道:“对,他算一个,交通系的人全都是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臭名昭著的卖国二十一条,就是他们三个经办的,还有段祺瑞的西园大借款,也是他们在操办,若没有日本人的资助,段祺瑞就不能发动内战,就不能收买国会,中国就不会乱成一锅粥,所以,最大的卖国贼是段祺瑞,曹汝霖他们三个,是帮凶狗腿子,全都该杀!”
    陈子锟忽然想到姚依蕾的父亲,便问道:“交通部的姚启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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