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辞面不改色道:“将他们驱赶进四门瓮城,关闭内外闸门,便可以用枪炮箭矢尽数杀死。”
    这时一个副将终于忍不住了,脸色发白道:“他们大部分只是农户,而且都是出身穷苦人家,将军怎么能建议赶尽杀绝,如何下得去手?”
    薛崇训闻声饶有兴致地看向那个副将,正好他认识这个人,出身飞虎团的将领名叫公冶诚。
    殷辞冷冷道:“他们反对皇上。”
    公冶诚听罢一时找不到话来辩驳,因为神策军军法里的第一条就是只效忠于皇帝一人,任何反对皇帝的人杀无赦。不过公冶诚显然不服,这种屠|杀确实是太过于残暴了。
    “你……”公冶诚很愤怒地指着面前这个平日里非常尊敬的儒将。
    不料这时殷辞又请旨道:“副将公冶诚目无军法,请皇上准许末将当即解除他的兵权定罪。”
    “只要没做错事,说什么话是无罪的。”薛崇训反而为公冶诚说情,又好言问他,“朕先恕你无罪,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为什么?”
    公冶诚粗着脖子,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抱拳道:“回陛下,叛兵已经放下兵器了,没必要杀那么多人。那些参与谋划叛乱、做官的和带兵的将领,按律处决没什么不对;但绝大部分只是被煽|动裹挟的百姓,他们放下兵器就是陛下的子民!陛下兴武备修长城不就是为了百姓免受蛮夷骑兵劫掠吗?就算百姓一时做错了事,可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为什么不怜悯宽恕他们呢?再说河北要修长城缺人,这么多人不就是民丁么?”
    殷辞喝道:“公冶诚,你还不清楚,他们不是百姓,拿起了兵器就是叛贼!”
    “不,公冶诚说得有道理。”薛崇训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朕要亲口下旨屠杀了他们,岂不是不仁?朕决定采纳公冶诚的进言,派兵押解俘虏去幽州充作壮丁。不过那些曾经投靠在崔启高身边助纣为虐的武将官吏决不能轻饶,你们下去后把宇文孝叫来,朕要交代他去办此事。”
    众将执礼告退,刚出州衙,几个将领就骂公冶诚:“将军平日怎么待你的,竟然当着皇上的面顶撞将军,不知好歹!”
    殷辞却示意大伙住口,轻轻说了一句:“那些话我不能说,但公冶诚可以说。他没做错什么,不必计较了。”
    过得一会,宇文孝奉召进州衙签押房面见薛崇训,受命处置战犯的事务:队正以上武将、滑州伪政刺史以下官吏验明正身就地处决,但家属不予追究。因为皇帝在军中,这些罪犯连审都不必审,直接就可以奉旨处死。
    宇文孝听到免去牵连这一条,便忍不住说道:“那个周吉家的人也放了?刚才我见了藏在滑州的内厂兄弟,得到消息周吉的女儿周筠根本不是被贼首崔启高强行霸占,在崔启高占据滑州时她受明媒正娶过门的!刺史周吉太狡诈可恶,不仅投靠叛贼,而且谎称迫于无奈,这是欺君啊!”
    因为崔日用满门被杀那事造成的极坏影响,薛崇训之后也在慎用株连亲属这种过于野蛮的手段,这时就随口问了一句:“拿到证据了么?”
    宇文孝道:“把崔启高之妻周筠逮|捕拷打审问,什么都能审出来。”他想到那小娘嫁崔启高不久,应该比较年轻美貌,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好意思抢着审,应该让给皇帝审才好,于是宇文孝便小心问道:“臣把她抓过来,陛下亲自问问怎么回事?”
    薛崇训道:“也好,若是周吉真的胆大到当面欺瞒我,我非灭了他满门彻底铲除这个祸害。”
    宇文孝见自己迎合到了薛崇训,暗自十分欢喜。他十分利索地走出州衙,凭借皇帝的口谕随便找个队正就直奔周吉的府邸,据情报崔启高占据滑州时就占了刺史周吉的豪宅,那他的妻子应该也在周府,况且那娘们本就是周家的女儿。被宇文孝叫住的队正是火枪团的将领,手下有五十个人,跟着宇文孝过去便下令众军分头把周府围了,堵住前头出口。宇文孝下令道:“如果有人想跑,管他是谁,杀了再说。”
    话音刚落,一个门子把门打开本想说什么,结果刚刚上好火药的军士分神走火了,“砰”地一声枪响,其他士卒二话不说就抬起火绳枪对着那奴仆一通射击,那人霎时就被打成筛子,浑身是血倒在门口,接着府邸里传来了女人惊恐的尖叫。宇文孝见状道:“你们跟我进去抓人。”
    此时的宇文孝红光满面,干坏事的心情让他十分兴奋,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他回头对那武将说:“周吉有这么大一个府邸,肯定是个贪官富得流油,兄弟们一会抓了人看见什么喜欢的尽管拿,看谁不顺眼一刀砍了就是。”
    那武将道:“上头没让抢,咱们哪敢啊?为了这么个事丢脑袋不划算,咱们还是办正事抓人,您说抓谁兄弟们一会就绑了交差。”
    一众人拿着兵器闯进去结果没看见一个人,宇文孝经验丰富地说:“在屋子里躲着。”他们便随便挑了一道门,一脚踢开,果然见里面有三个人,俩丫鬟一个老头儿,他们“扑通”跪倒,吓得一脸纸白。
    “周吉的女儿周筠在哪里?”宇文孝问一个丫鬟。那丫鬟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不住摇头说不出话来,宇文孝便拔出佩剑往她胸口上捅了一刀,弄了一地的血。宇文孝又问另一个丫鬟,老头儿急忙抢着说:“军爷饶命,草民知道的!”
    那崔启高在城外和神策军一战,战败之后连城都没敢进直接不知去向了,他的一干滑州的“文臣武将”都没机会追随而去,连周吉本人也在城门口投降了,其家属也都在府上。果然宇文孝找到了那娘们,被抓的时候还坐在卧房的梳妆台前,见一群军士闯进来以为是乱兵要论剑她,就拿出一把短剑想自杀。宇文孝急忙喊道:“慢着,有话好说!小娘子千万不要寻短,你要是死了就是死无对证,这府上几百口人也得下去陪你。”
    “不要过来!”小娘听罢有点疑惑,但手上还抓着短剑。这娘们长得确实不错,细皮嫩肉凹凸有致,难怪做着皇帝梦的崔启高也不顾周吉是晋朝官员将她娶了。
    宇文孝见旁边有个军士端着火药枪对着她,便骂了一句:“放下,你怕她拿剑过来杀你?”然后装作一脸正气的样子,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腰牌来:“你是周刺史之女周筠?老夫是内厂令,朝廷命官,奉旨带你去见皇上的。你爹周吉说你们家投敌是被逼的,皇上想问清楚,免得殃及无辜,你得去替你爹解释清楚,你是不是被崔启高强抢霸占的?”
    小娘将信将疑地点头,应该是承认自己的身份。她看了一眼宇文孝的腰牌,只见他确实穿着官袍,已是信了八分……她爹也是官嘛。
    “把兵器放下,你得救这几百口人呐!”宇文孝好言道,“你放心,老夫保证对你以礼相待,好好地请你去面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说话算数。你赶紧出去找辆马车过来。”
    周筠终于把短剑丢下了,宇文孝真是说到做到没让人去绑她,只是前后押着让她自个走出去。走到大门时,忽见门口四仰八叉的一个奴仆躺在血泊中,场面十分恐怖。宇文孝解释道:“这厮想挥拳打咱们将士兄弟,所以被打死了。”周筠无语,但此时已容不得她反抗了。
    宇文孝带着她去州衙,但围堵在周府的军士并没有撤,让他们看着里面的人准备随时逮捕治罪,不过要杀那么多人当然需要皇帝的首肯才行。
    他们押着周筠进签押房面圣时,薛崇训还穿着一身盔甲,不过头盔已经拿下来放公案上了。俩军士进来急忙跪地叩首,宇文孝抱拳道:“皇上,此人就是周筠,逆贼崔启高之妻。”
    周筠记得宇文孝起先说的话,急忙辩解道:“我是被他抢去的,家父无可奈何。”
    宇文孝道:“微臣还有皇上交待的差事,先行告退。”说罢对旁边的侍卫递了个眼色,大伙儿会意也跟着退出签押房,只有三娘还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
    薛崇训这时已经把宇文孝那点心思给猜到了,什么审讯犯人需要皇帝亲自来吗?他看了一眼三娘,但她根本要走的意思。
    第二十八章 仙丹
    很快周筠就明白了,薛崇训根本没打算审她。他转头对三娘说道:“宇文孝不是外臣,他也是一番心意,再说这娘们长得确实还行,我怎好意思拒绝?你这么看着我是不高兴?”
    三娘总算开口了:“宇文孝不是什么好东西、办不出什么好事,薛郎真不如把内厂给白七妹管,以免太多殃及太多无辜的人……薛郎看得看不上这个小娘,我有什么资格管?不过薛郎要处死她的父亲和家人,就不怕她趁亲近之时对你不利?我不能离开这里。”
    周筠愕然道:“刚才那个官明明说问清楚了就放过我的家人的!”
    薛崇训道:“他的话你也信?你的父亲周吉投靠谋逆之人,并且奸计诈降致使河北道总管李奕战死殉国,李奕是朕的忠臣,又是朝中宰相的亲戚……现在你还觉得周吉能活命吗?他的罪太大,家人也不能幸免无罪;加上他欺君、与贼首联姻,你们家的人是活不了了。”
    周筠听他用平铺直叙的口吻说着几百条人命,脸色顿时纸白,下意识辩解道:“家父是被逼的,我也是被贼首强迫……”
    薛崇训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靠近,一面说道:“如果你仍然要这样说,要不我让刚才那个官来审你,我敢保证只要下旨让他把你带走,他肯定会找几十条汉子来‘审讯’,把折磨死了再喂狗。”
    “你们……”周筠的肩膀颤抖起来。
    薛崇训走到了她的面前,没有任何过激的和轻薄的动作,口气也很平和:“你只要从了我,我最少可以把你安置在大明宫教坊司,那地方当然比不得做官家小姐好,可总算是锦衣玉食。”
    “陛下,求您放过周府的人。”周筠忽然跪倒在地,用哀求的口气说着。
    薛崇训默然无语,微微叹息了一句。
    周筠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还想哀求,但是已经想明白了,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一个要意欲夺他江山的人极其党羽,被抓住了会是什么下场,这个时代完全没有见识的老百姓都知道会被灭族,谋逆是皇权王朝第一等大罪。
    她哽咽道:“陛下赐我一死吧,我不愿意独活于世。”
    薛崇训轻轻扶住她的手臂,盔甲被带动得“哐当”一响,他的口气忽然一改起先冰冷的叙述变得温柔起来,好言劝说道:“你用不着恨我,我既是皇帝怎能饶恕别人谋逆,不然天下人稍有不满就揭竿造反,这中原之地不变成战场了吗,会死更多的人你明白吗?”
    他试探地伸出手,见她没有过激反应就用手指轻轻擦她的眼泪,有了肌肤接触但没有多少轻薄之感。他继续忽悠道:“周吉贪生怕死投靠乱|党,周府的人命用不着你来负责。你想你是贼首之妻多大的罪人,我都原谅你,你为什么要死呢?”
    周筠使劲摇头,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薛崇训的手缓缓下移,开始抚摸她的脸蛋了,这时三娘冷不丁地说道:“头上的发簪,先给她取了。”薛崇训没好气地说:“我穿着盔甲!”
    ……周筠被安置到了衙门内院,她已经下不了床了,估计一时半会没力气自尽。薛崇训并没有使用暴力,对待美女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来强的,都是各种忽悠和威逼利用让她们“心甘情愿”。
    薛崇训在滑州整军,将战俘分割移交地方团练使,以充征发民丁之数。这时张五郎到了幽州,正在主持开修长城的大事,已经有很多工部官员去了。
    张五郎又写奏章送到滑州汇报军政事务,一个月前营州的骑兵出动袭扰契丹、奚地盘上的各处牧场,让他们损失了很多牲畜和帐篷,目的就是让契丹奚有后顾之忧不敢趁机南下攻击幽州。薛崇训了解到状况,就取消了调神策军北上和游牧骑兵作战的意图,黑火药兵器太笨重机动不便,如果进入草原作战很是麻烦,还是让张五郎收拾他们。
    崔启高一直没抓到,也不知道死了没有,因为黄河沿岸在战后有很多尸体,天气炎热腐烂得很快。不过这个贼首重新变成了一个逃犯,已经失去了威胁。
    六月中旬薛崇训传谕郓州刺史暂领滑州维持秩序,等待朝廷调任新的刺史组建官府,神策军也于此时班师开始返回关中。
    禁军凯旋而归时,又传来了杜暹的捷报,西北大胜,末氏部落联盟上表欲遣使到长安谢恩。东西大捷,两场战役让薛崇训的压力骤减。
    ……
    河北防线的工事已经动工;苏晋主持的新科举将在四年秋季正式开始,他现在正在组建各道学政。薛崇训执着想办的两件大事目前进展顺利。
    及至八月,忍受不住营州骑兵长期袭扰的东北各族部落纷纷遣使到长安要议和,吐蕃逻些城无力发动第二次战役也遣使欲修复关系。突厥、回纥、渤海汗国希望能与晋王朝长期和平,上书欲尊称晋朝天子为天可汗、太平公主为天仙真君。很多国家派人到长安来混吃混喝,薛崇训没管他们自己几乎不露面,倒是太平公主很高兴这样的局面,在麟德殿大摆国宴隆重招待各邦使臣。
    此时晋朝周边的威胁已基本扫除,边境安宁,国内也逐渐稳定,他已经找不到什么大事来干了。西面的阿拉伯帝国距离太远,要向西扩张意义不大,就算打赢了也肯定会脱离中央朝廷的控制,而中原一直信奉的是大一统政权;他也想过灭了东海岛国,但他们自己过得已经够苦哈哈的了,薛崇训了解的情况是饭都吃不饱生不如死,而且真要瞎折腾渡海征服也不是那么容易,虚耗国力无利可图的事从朝廷到庶民没人赞同,只会觉得皇帝脑子进水:东海国把晋朝当天国一样崇拜,哭着喊着要奉晋朝为宗主国、想年年进贡长安,派遣过来的使者见了皇帝比见了老子还亲。这样的国家薛崇训想派兵讨伐连个借口都找不到,更没法向天下人解释。而“王化”西南部山区及东北各州的过程是很缓慢的,急也急不来,占领营州为据点就是这项长期过程的开端。
    天下承平,薛崇训也消停了。他不喜欢修宫殿、不喜欢巡幸虚耗财力、不讲究山珍海味、不爱奇珍异宝、不信神不信鬼没有任何信仰,到现在只准备混吃等死;倒是太平公主一心想长生不老,很有追求的一个人。薛崇训见她心情淡定愉悦红光满面忍不住非常羡慕,又观察她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很反常,有时候也在琢磨是不是真有神仙,不过他确是很难相信,只认为仙丹里有重金属,不过太平公主是很信的,谁都劝不住也不敢劝。
    一天他去承香殿星楼问安,太平公主正在修炼,连面也见不着,便坐在椅子上等。只见殿中间放着一个大鼎,烟雾缭绕好像是在炼丹,四周的板筑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图,从窗户上望出去只见蓝天白云不见人烟,薛崇训身处其中感觉像脱离了凡尘一般。等了许久总算听见幔帐中太平公主说话了,可能她已经完成了一次“运功”,薛崇训便和她说家常问身体安否云云。
    太平公主便道:“我的身体当然好,现在内丹初成,早已是百病不侵,哪能有恙?”
    听她说像真的一样,薛崇训便脱口笑道:“大人某天真会得道成仙?”
    太平公主缓缓说道:“成仙不一定,但容颜不变活个三四百载是应该的。”
    只要不说朝政母子俩是吵不起来的,薛崇训也就顺着她的意思叹道:“那样的话,再过几十年到这里来问大人安好的就不是我了。”
    “所以我多次让你也服用仙丹,关中的天地灵气是可以供三人一起修炼的。”太平公主丝毫没有开玩笑的口气,说得很认真,“你为什么不愿意?”
    薛崇训无言以对,他不能说仙丹里有毒,这样不仅毫无作用而且又要惹太平生气,吵一架在所难免。
    “玉清,给他送一枚去。”太平公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下旨,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方式,因为平时周围没人会抗拒她。
    没一会玉清道姑就端着一个金盏过来了,上面放着一颗晶莹剔透的丸子,呈到了薛崇训的面前,她冷冷地说:“请陛下用丹。”
    薛崇训一看颜色鲜艳又来路不明的玩意,就想起那些越鲜艳的蘑菇越有毒,他是一百个不愿意吃,于是婉言谢绝道:“这种御气丹要天气灵气才能炼成,我服之无用,还是留着罢。”
    “你怕丹药里有毒?”太平公主生气了,重话说道,“几次你都拒绝,难道真怕我对你下毒吗?!”
    薛崇训忙道:“儿臣绝无此意。”太平公主语气强硬地说道:“那你这回就得给我吃了!”
    事到如今,他要是不吃估计又要和太平公主闹得几天不愉快……他沉默了一会儿,就伸出手指拿起了那颗仙丹,放到面前一瞧,它在阳光下犹如宝石一样漂亮。不会有毒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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